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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雪飘飘
[color=Blue] 从火车站下来,他像被突然抛向广漠的荒原,孤独的站在一条依稀可见的乡
间小路上。大堆大堆的云块从头顶上匆匆掠过,凛冽的寒风像鞭子一样把雪花抽
的乱舞。他把已经翻上去的衣领拉了又拉,脖子更深的缩进去。才下午四点钟,
却像夜幕降临样的昏暗,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洁白的原野里,仿佛一只爬行的小
甲虫。对于这条小路,他太熟悉了,一年一度的春节,他都要照样慢腾腾的从这
里,走向那凉冰冰的茅屋;不久,又更慢的步伐,离开草庵,再次从这里告别生
他养他的故土。年难过,年年还得过,算起来有十多年了。现在,他又一次踏上
归途,想到久别的娇妻幼子,年迈多病的父亲,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然而,就像
没有上足发条的钟表一样,没走几步就停摆了。农历腊月二十三,是灶火爷上天
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日子,他似乎想躲避着人们敬奉的大爷,躲避这个降吉祥
的小年。他是谁呢?他的行动如此矛盾,一定有难言的苦衷藏在心头。
他叫王刚,在一座繁华的滨海城市工作,是一个精明强干颇有名望的团委书
记。看过他打球的内行说,他可以当个出色的运动员;听过他演讲的人评价,他
是个热情奔放的诗人。他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都能来几下。许多人还不知道
他也是个业余园艺家哩!像一架开足马力的机器,他疯狂的工作着:写总结,作
报告,召开会议,参加联欢,食堂帮伙,谈心走访,他的日历总是排的满满的。
他精力充沛,不知疲倦,了解他的人都这样说:「他是干事业的人!」只有
在那静谧的长夜里,他才像散了架一样,瘫倒子床上。贫困的阴影像绳子一样捆
着他;父亲佝偻着腰彻夜咳嗽,儿子因缺乏营养而瘦小干巴,妻子愁苦的面容……
这一切,走马灯似地在眼前晃动。家乡在一个边远的小村,世代为农的村民
们,尽管吃粮标准从八百降到三百,又从三百降到几十斤,劳动日价值从两块变
成两角,人们仍然忠诚毫不吝啬的向着贫瘠的土地挥洒着汗珠。那年月,喜欢搞
大会战,到处是改土指挥部,到处是高音喇叭呐喊,车水的长河,人海的激流,
重新安排河山的蓝图愈绘愈奇,违背科学的悲剧愈演愈烈。「青壮士引黄,老儒
守后方,赔公又赔钱,何曾广积粮?」社队干部轮班参观,走京逛卫,出去一趟
产生一个新套套。业余剧团,青年球队,种子场试验站,评法批儒故事员,还有
民兵小分队。七大姑把大娘,每人一份皇家粮。一个大队千把人,脱产人员三百
余。
人心散了,草比苗高;下地干不干,每人三分半;抗锄走一走,每人三分五,
庄稼人心比油煎还疼啊!大「锅」饭,大呼隆,大会战,大杂烩,天灾加人祸,
把人们仅有的窝窝头和山药蛋也吞没了。当县广播站那个丫头天天在匣子里大喊
大叫着:「市场繁荣,物价稳定,家家有存款,户户有余粮」的时候,人们心里
总是涌上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儿,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啊!只有
那不懂事的孩子,才一面向嘴里塞着红薯干,一面唱着歌谣:「学大寨,赶昔阳,
年年要吃返销粮……」
王刚依然在风雪中吃力的缓慢的走着,一点不像探亲者兴冲冲的样子,倒像
奔赴刑场的囚犯,艰难的挪动着双脚。咕咕叫的肚皮把他从虚幻中唤醒,刚才列
车上的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当那胖乎乎的餐车服务员把热腾腾的饭盒送来
的时候,他差一点把那张揉皱了的角票递给热情的姑娘,然而由于了一会,还是
没有舍得递出去。别以为他是哪种小气人,他是知道庄家人没钱的难处的,饥肠
辘辘的他可以毫不费劲吞下两盒饭,可这两盒饭也学恰恰就是孩子一学期的铅笔
钱啊!他起劲咽下流到嘴角的口水,把那张卷成棍的角票塞进口袋里,摸出一块
硬邦邦的馒头啃起来。因为太冷,他拼命的跺着脚,把手向衣服里面伸去,。当
指尖碰到那一叠带体温的钱时,愁容又一次爬上脸颊,三百多块啊——一年多的
积蓄,啊,对于一个月才挣五十块钱的他来说,真不少啊!几乎使靠吃咸菜才省
下来的。太少了!他不止一次划算过,也不止一次发愁过——倒赔生产队一百块,
买五百斤黑市粮,准本点过年的东西,给队干部送点礼(这是必不可少的),给
有病的父亲抓药,给儿子添棉衣,给妻子卖点……他心里一阵痛楚,仿佛看到妻
子乱蓬蓬的头发下那一双忧伤的眼睛。刚满二十八岁的她过早的衰老了,她似乎
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失血的脸上蒙着一层灰尘,手指枯枝一样又干又瘦,手背
使人想起粗糙的树皮,黑糊糊的脚趾渗着血,从鞋缝里拼命伸出来。她太需要一
身像样的衣裳了,或者一双棉鞋也行啊!可是在他的算盘里没有一粒珠子是属于
她的,她付出的太多了,然而报酬却……她如果冲他大吵一场,或者委屈的大哭
一场,他也许会好受一点,然而她却像一尊塑像一样,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他走啊走,在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停住了,妻子曾在这里哭过一次,那是
极度悲伤地情况下,一次情不自禁的感情爆发。他不想回忆那肝肠断裂的往事,
可它却拼命的从脑海里窜出来:妻子在他的众弟妹中排行老大,她那聪明伶俐的
两个妹妹最后也嫁了。有一年三个女婿给老泰山做寿,那爱体面地老岳丈把收来
的寿礼都摆在供桌上,让朋友们参观。三女婿送了两瓶茅台,外加两条大中华;
二女婿送了一件鸭绒背心,一瓶福州银耳;只有大女婿送了一包浸满油垢的点心,
不显眼的杂放在亲友们众多的礼品中间,显得那样寒碜,仿佛一只无颜见人的丑
小鸭。听到乱哄哄的议论,刺耳的讥笑,妻子一口饭都没有吃就出去了。逃跑似
地到这颗大树下,双手抱着这颗树身失声痛哭。他跟出来站在她身后,像刀子扎
心一样难受,恨自己无能,对不起纯洁善良的妻子。那也是一个风雪天,他们凝
立在哪儿,直到很晚,才披着一身雪花回到家里。从那以后,她总是在父亲生日
过后,偷偷地去看老人家,然后幽灵一样悄悄溜走。现在,他双手扶着那可古槐
树,任凭雪花戏弄着麻木的脸颊,他真想转身逃走,然而……似乎看到白发苍苍
的老父亲「依柴门,望儿归」的情景,想到妻子那绝望的充满忧虑的眼神,听到
儿子恳求的呼唤声,他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咬咬牙向延伸的小路走去。
他啊,太想念他们了,连做梦都在想啊。十八个月了,他们到底怎么样了?他硬
着头皮,迎着风雪冲去。
到了,终于到了,王刚抬起冻僵的右手,却不敢叩响门环。妻子往常开门的
情景又涌到眼前:她瘦小的身子在缀满补丁衣服下哆嗦着,低着头,规矩的站在
门旁,仿佛为自己的低能而负疚。那表情又似乎像一只担惊受怕,渴望得到保护
的小羊羔,他不敢看她忧伤的眼睛。年迈的父亲因患气管炎躺在破棉絮里,看到
儿子回来,苍老多皱的脸上挤出几颗松油似的泪珠,把头扭向一边。王刚惶然了,
真想向枯巴一辈子的老父亲跪下去。他无言的坐在炕沿上,把妻子双手递过来的
开水灌进失去知觉的肚子里。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战,泪水无声的从脸上滚落
下来。。。十八个月前,王刚调去08号工程试验地,那里属国防设施,按纪律
他断绝了一切书信来往,可那怀念亲人的乡愁怎能割断呢?尽管他从报纸上知道
了农村变化的消息,但他不敢奢望家乡会有多少佳音。家乡虽然不是荒凉的大漠
戈壁,却是羌笛忧歌的僻壤,王刚深知,政府到底不会七十二变。记得有一次召
开全公社大会传达文件,那嗓门赛喇叭的公社书记讲演时说:「中央文件嘛,是
对全国的。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土政策,这叫灵活运用马列主义灵魂。」听到他那
令人哭笑不得的演说时,人们张大了嘴巴,更甚的是都散会了,许多人还不知道
开的哪门子会,只是怕扣公分才到会场溜溜。多灾多难的故乡啊!春风何时才能
吹绿泥那婀娜多姿的柳枝……
他终于敲响了门环,然后忐忑不安的站在门口,准本迎接那是人辛酸的情景。
「爸爸回来了。」伴着一声清脆的童音,传来一阵轻快地脚步声,们嘎吱一
声开了。他赶紧习惯的低下头,眼睛盯着门槛下的石板,那一双渗血的脚趾不见
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塑料底的黑带鞋,配着一双米黄色的尼龙袜,顺着深灰涤
卡裤子向上看去,一件素淡清雅的梅花布置衣合体的套在身上,齐耳的短发修剪
的秀气、清爽、利索,鸭蛋圆的脸蛋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当她接过提包飞
快的回转去的时候,脖子上那红白相间的长绒巾竟像蝴蝶一样飞起来,他看呆了,
直到妻子那窈窕的身影闪进屋里,他才机械地跨进房门。一股热乎乎的气浪迎面
扑来,几乎把他融化了。干干净净的房子中间一盆红彤彤的木炭火,久病卧床的
父亲奇迹般的向火而坐,里面三新的二毛皮袄披在肩上,那干瘪多皱的脸也似乎
变平展了。老人把王刚按在身旁的小方凳上,话匣子控制不住的打开了:「刚儿,
今年春节可不比往年哪,你看这屋里的摆设。。。」不等儿子坐稳,性急的老人
就一把拉着儿子参观起来,像一个久居深山的人被突然推向繁华的闹市一样,他
有点眼花缭乱了:屋角整齐的堆放着红白萝卜、甘蓝、莲菜、土豆、大葱……
横梁上挂着膘肥流油的肉吊子,新作的水泥柜被麦子撑得合不拢盖子,烟熏
火燎的炕上添了几床新被子,连儿子脚上也登上了一双无亮的猪皮鞋,他左顾右
盼,应接不暇。发亲把他拉到院子,一座宝塔型的包谷垛子,绕着那颗椿树直立
在墙边,塔尖起劲伸长脖子向外张望,大肥猪在草堆里哼哼唧唧唱着歌,房门的
东面挂着一串火红的辣椒,房门的西面是一嘟噜丰满殷实的蒜瓣,这一红一白的
情景使人联想起镇守南天门的哼哈二将。连棉花杆,玉米,芝麻颗都堆放的整整
齐齐的。最后他的眼睛久久停留在门框上那幅端庄的对联上,上联书:责任田,
农家喜,艰苦奋斗除穷根;下联书:政策变,人心稳,安居乐业建家园;横幅是
一个大大的「丰」字。看着这梦中才出现过的情景,王刚的眼睛湿润了,父亲在
一边兴奋的唠叨着:「这多亏政府的章法好,人心踏实,没有人瞎折腾,还有你
媳妇又务棉花又种药草,养猪喂鸡的,可是辛苦了她啊!」
王刚一句也没听进老父亲的唠叨,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个小孩子
似地用手把每件东西都摸摸,从屋里摸到屋外,知道肚子咕咕的再次向他抗议时,
他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呢。他冲父亲说:「光卡着看哩,肚子还饿着
呢。」老人家像是犯了大错误一样,赶忙命令小孙子抱柴烧火,媳妇快和面做饭,
左后他郑重强调,一定要打几个荷包蛋,声音充满了庄家人的庄严和自豪。王刚
几乎醉了,他尝到了农家乐,农家安,尝到了家的温暖,他轻轻踱到灶房拉起了
烧火的儿子,向灶洞里添着柴棒子和干树枝。外屋传来老人的吼声——那是喊小
孙子快出来,别碍手碍脚。
火苗一闪一闪的伸着舌头,像调皮的娃娃一样,舔舔锅底又偷偷出来看看。
妻子那苗条匀称的身子映在火光里,低着头,脸红扑扑的,腰肢丰满,隆起
的胸部随着她和面的动作一起一伏的颤动着,农家姑娘那腼腆的举止掩饰不住青
春的活力。
夜深人静,孩子已经睡着,只剩下他们两人相对,他第一次发现她是那样美,
那样诱人。他走过去,用双手抚摸着她浑圆的肩膀,她有点发抖,那深藏许久的
恋情,使她的身子像钢水一样滚烫。他多想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亲一亲自己的妻
子啊!当他抱起她那富有弹性的身躯的时候,她明白了丈夫的意思,羞涩的推开
他:「看你,小心让孩子看到。」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把她搂住,用舌
头在她红润的脸上轻轻添了一下。她的脸一下子羞得红通,无地自容的把头深埋
在他怀里。四周静悄悄的,空气也仿佛凝固了一样。雪花飘飘,在火光中像盛开
的银华,大地睡着了!他们就这样紧紧地依偎着,望着窗外。
啊!瑞雪兆丰年。[/color]
[[i] 本帖最后由 刌云剒月 于 2010-1-22 21:17 编辑 [/i]]
刌云剒月 2010-1-22 21:33
开门见山,中间插叙。
人物和景物的特写很多,景物烘托上下的功夫不少。细节描写有种引人入胜的感觉~
看了楼主这么多篇的散文,总是觉得叙事的笔法是很平缓的,淡雅的感觉。主要原因应该在选词上,没有选择带有很敏感的感情色彩的词汇的原因。比喻也只是为了景色的烘托,内心的活动用第三人称的叙述变略显的淡化了。对于事物的描写也下了功夫,让人 读起来有种设身处地的感觉~对于作者在生活上下了功夫啊……在结构上有条不紊的铺展情节,虽然一条主线到底,不过依然能把线索夹杂其中,在最后的时候,那种温馨的场面下,和开头所描绘的场景想对比,顿时生出一种沧桑的生活中实实在在的感觉,再赞一个吧~
3785482 2010-1-22 22:05
呵呵,王刚的“苦难”并非是一个人的苦难史,其实更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真理之路是最为朴素而求实的,回归自然才是一种最真实感情的表达!
刌云剒月 2010-1-22 22:18
回复 3楼 的帖子
呵呵,兄弟有兄弟的追求~
朴素自然和感情的平缓与否其实不是一个层面上的讨论~朱自清的背影,一篇初中学习的文章,语言十分平实,可是那种澎湃的感情从每一个描写动作的词语上体现出来了~
从我的角度看,本文两点在于前后的逆差让人有种顿悟的感觉~
至于时代的缩影,问题到了更高度。缩影……个人觉得是农民工返乡的缩影罢……说道时代的缩影倒不尽然了……阶层不一样~生活也不同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