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了感谢系列之——

                                【我的爷爷】

    爷爷离开人世时，六十九岁。

    爷爷死于胃癌，得这个病，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爷爷没有职业，在我脑海中，他总是挑着一竹子编的担子早早外出，然后是
一脸灰尘地晚晚回家。空着担子出去，满着担子回家。

    挑的是什么东西啊？这是什么职业啊？光凭我这点介绍，想猜出爷爷的职业，
估计很难。

    其实，在我极小的时候，我便从奶奶口中得知，爷爷是扫垃圾的。爷爷扫的
垃圾与环卫工人不一样，人家那叫职业，有单有位，我爷爷所做的虽然也是扫垃
圾，但他所扫的是能够当柴烧的垃圾，类似于都市拾荒者。路桥地区虽属丘陵地
带，但更多的是温黄平原，离山还是有较大距离，在农村，以烧水稻稻秸为主，
可一年到头，这玩意也是不够烧的，怎么办？当然是买柴烧了，山柴和煤自然是
理想的生火燃料，烧起来也方便，但是，那时的农村人穷啊，烧一时半会儿，没
什么，烧久了，也会吃不消的。爷爷扫来的垃圾晒晒干，便是不错的燃料补充。
更重要的是，便宜。

    印象中，三毛钱就能买一担爷爷这样的柴，由于爷爷为人本份，扫来的垃圾
质地又好，所扫来的垃圾，往往因为需求远大于供给，不够卖。有时抢手的时候，
附近村民还得提前几天预约才买得到。

    尽管生意不错，但光凭一个人去扫，也扫不了几个钱。要想在家里发展几个
接班人，估计谁都不会去。为什么呢？最主要的原因是丢人！对于爷爷干起这样
的生计，全家人没有一个不反对的。其中最大的反对者，便是我的奶奶。奶奶一
生最要脸面，若是有谁让她脸上挂不住，她会恨得一辈子不理会你！

    为了不让爷爷做这样「丢人」的事，奶奶与爷爷吵过不知多少次。当时家里，
其实是有不少事可做的，在奶奶的带领下，全家人手工打草席，这玩意儿估计没
多少人见过了，现在草席是机器制作，速度快不说，而且质量更好，当时做草席
一天几个人才做一二张，而且要每一个人速度差不多的人一起合作才行。奶奶是
个做事特利落的人，爷爷则相反，做事仔细快不了。两种性格，两样风格，做起
事来，常常前言难搭后语，这样相处，只会增加彼此矛盾，索性，爷爷又挑起了
老行当——扫垃圾。

    人生真奇怪，谁曾想到，爷爷会干扫垃圾这样的活，竟然也会远近闻名。当
我因顽皮闯祸的时候，人家便指着我说：「这是谁家的小孩子，这么淘气？」接
下来的回答基本上就是：「他啊，就是那个扫垃圾的孙子！」每当这个时候，我
便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让自己钻进去。

    但我不恨爷爷，我知道爷爷扫垃圾也是无奈。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想自己的
一生过得惊天动地，谁不想一生飞黄腾达呢，谁喜欢一生干扫地？这个世上开心
地扫着垃圾的，能有几个？即使有几个异类存在，我爷爷绝对不会是其中之一。

    都说旧社会万恶，其实新中国也不怎么样！至少对我爷爷来说，绝对比旧社
会更可恶！爷爷出身大地主，受过不错的教育，我曾见过爷爷写的字，非常漂亮。
听爸爸说，爷爷曾经办过烟酒商店，生意兴隆，可是，新中国的到来，政府先是
在我家强行征房子建拉丝厂，再是改造商业经济，禁止个人经营商店，强行让爷
爷的店与人家一起合作办经营，否则，商店就要停止运营，甚至没收充公。就这
样，这店成了由十来个股东合作经营的商店，再往后，又逢文革摧残，这家商店
最终不了了之。爷爷与爸爸最终回到了祖屋地，离路桥中心十来里的地方，接受
农村改造，学习种地营生。

    自我家被打成地主后，祸害几十年。在村里，你家是地主，谁都可以欺负你。
小时我淘气与别的小孩子打架，人家嘴里常挂着的便是斗地主！我虽然长得不算
小个，力气挺大，但人家因为我家是地主这一身份，我常常成了他们十几个人一
起攻击的对象，鼻青脸肿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即使我受了欺负，我还要被人家
拉到家里恶人先告状，说我太淘气了乱打人等等的理由。尽管我屡屡挨打，可我
家里人很少发表什么像样的意见，为免生事端，我三叔有时还会当着告状人的面
前，先揍我了事。只有我奶奶，常常奋不顾身地上前护着我，与那些人争执……

    我的童年就是这样过来的，虽然那时有一大群与我年纪相仿的人生活在村里，
但我却是孤独的，能与我一起的，就是比我小三岁的弟弟。他们留给我的最多印
象便是痛苦，这是一群无知的孩子们带给我的痛苦，或许他们现在都忘记了吧，
可我却永远忘不了，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愿意原谅他们。

    爸爸曾与我讲起批斗的事，红卫兵先把人五花大绑起来，再把人拉起来吊着，
只剩下足尖与地面接触，然后开始思想「教育」：狠狠地挥过一耳光，大声呵斥
：「你老实不老实，你这个顽固地主！」你若不不好好回答，另一边的耳朵又要
挨扇了。这样，一直到了你确实「老实」了为止。我深深明白，爸爸与爷爷为什
么总是这么胆小的原因了，在这样的环境下，你能不胆小吗？

    我是孤单的，爸爷爷爷自然也好不到哪去。爷爷也没人愿意给他工作。为了
家里生计，我奶奶曾经养过不少鸡，鸡还没长大，就被人举报，于是乎割了「资
本主义」尾巴，鸡被没收；种了几十斤韭菜，刚想到集市上卖，再举报，又是没
收……

    爷爷能做什么？我突然发现，扫垃圾也不错。扫来给自家添柴火也不错。谁
也没想到，这一扫，竟然成了我爷爷一生干过最长的「职业」！每天早早地出去，
晚上八九点才回家，风雨无阻，包一团冷饭，外加几点盐巴，那是我爷爷的中饭，
晚上回来，随便搞点冷饭，再放点咸菜下饭，那是爷爷的晚餐。

    这样的生活，能不得胃病吗？

    在我印象中，爷爷很少会告诉你，他不舒服。直到有一次，他托人告诉我们，
说不舒服，胃疼，还拉血。我知道若非爷爷实在难受，他是不会告诉我们他的身
体状况的。

    在我爸爸的组织下，爸爸与三叔带了爷爷到了市里最好的医院去检查，医生
吓了一跳，胃都开始烂了，怎么才来？马上安排化验切片，被告知：胃癌晚期。

    要不要做手术，医生说，做与不做没多少区别，顶多是多活几天的事。儿女
们商量半天，觉得浪费钱，何必？我妈不同意：「不用花你们的钱，你们心疼什
么？他自己赚的钱，花在他自己身上治病，这算什么浪费？」

    由于我家极力主张要手术，我们觉得，哪怕没用，至少可以活久点，钱是他
自己的，怎么不花？

    三叔的意见与姑姑的意见一样，不手术，回家让爷爷吃好点，反正好不了，
做了手术，怎么吃？姑姑的意思大概还加一点，人身上动了刀子，让爷爷带着这
么大的刀口离去，不忍。

    做与不做手术，本来是小事情，结果搞得我家与姑姑起了点意见。这是后话，
下面再说。

    最后，医生的意见是，做的风险更大，有可能醒不过来，不如回家养着，或
许会多活几天。我们也不愿意，爷爷马上就离去，哪怕多一天在世，也好。就这
样，爷爷回到了家。

    说是养病，其实就是等死。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步，谁能开心得起来？

    为了不给爷爷增加太多的负担，我们决定：爷爷要是问起自己什么病，我们
就说是胃出血，比较严重。

    不知道为什么，爷爷始终没怎么问自己得了什么病，爷爷常常挂在嘴边的就
是，人都要死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让人受不的是，吃了一辈子苦的爷爷，临了
还要受这样的罪，爷爷啊爷爷，老天对你不公啊！

    从感情倾向上，爷爷更喜欢与我们家待在一起。在孙辈中，爷爷与我关系最
亲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爷爷都会偷偷叫上我，为什么要偷偷的，主要是担
心我奶奶，奶奶觉得爷爷扫垃圾不卫生，怕我吃坏了身体。一旦被奶奶发现，爷
爷就少不了奶奶的一顿臭骂。印象中，我最喜欢吃的是，那种泡在凉水里就泛起
泡沫的粉，喝起来，类似于现在的汽水，不过，比汽不要爽口些，好喝极了。可
能是见我喜欢，我几乎每天都能喝到这样的东西，每次爷爷晚归时，我就能喝到。

    爷爷回来很少来得早，有一回来早些，见我正在写作业，他便要我用粉笔在
门板上写字，我猜，这粉笔估计是爷爷捡来的吧。我顺便写了书本里的一些刚学
过的字，爷爷直夸我字写得漂亮，我问爷爷：「爷爷你读过书吗？」

    爷爷笑呵呵地说：「读过，我们那时读的叫《国语》，你现在有这样的书吗？」

    我一愣一愣的，「什么《国语》？是不是《语文》？」因为《语文》也有语
字，见有语字，而且我们读的书就二三本，于是我就报上了这一本。

    与爷爷聊到读书方面的，记忆中仅有这一次，每当我看到门板上那用粉笔写
的字，便会想到爷爷，心里不是滋味，字犹存，人已逝，悲乎哉！

    常言说得好，久病无孝子。刚开始时，三儿子轮渡照顾，有时姑妈也会来照
顾几天，还算安顺。爷爷脾气本来不错，可是，这样的日子久了，也会受不了。
后来常常无缘无故地发火。脾气虽坏了，但脑袋相当清醒，谁来照顾都行，三婶
就是不行。我知道，三婶家与爷爷住的老房子相距不远，曾经发生过矛盾，这矛
盾的起因可能是小孩子弄坏了爷爷住的地方，结果爷爷就训斥了他们，这只是起
因。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然吵了起来。爷爷比较木讷，不善言语，三婶曾经在愤
怒中，骂过爷爷老狗这类大不敬的言辞。气得爷爷脸铁青，从此再不曾与她说过
话。

    后来，姑妈来服侍爷爷，期间，姑妈就住在三婶家，有这层关系，爷爷也不
耐烦了，冲着自己的女儿发火。不让她服侍，要她滚蛋。搞得姑妈委屈极了，最
终姑妈也被逼回了家。

    能照顾他的，最后只剩下我爸与我妈了。随着爷爷身体不断的虚弱，照顾的
任务更重了。以前三五天打一针营养针，现在一天要打一针。

    我也经常放学回家去看爷爷，爷爷见到我时，精神也很不错，聊这聊那的，
看着爷爷这样高兴，我以为爷爷身好起来了。想不到，没几天，妈妈红着眼告诉
我，爷爷估计快不行了。经常晕迷不醒，醒来没几下又睡了。

    爷爷临终前，只有几个儿子及我妈在场。我妈说，那晚爷爷是等我们离开时
才走的。我由于要上学，早点回去了，后来，爷爷就不行了。三婶姑妈在时，爷
爷就是不咽气，奇怪的是，三婶姑妈刚去上厕所什么的，一回来，爷爷就走了。

    爷爷一生的积蓄，都没有存入银行。听人说，爷爷把钱借给利息更高的私人
了，到底借给谁了，借了多少，因为爷爷走得突然，也没有说得清楚。有些人，
即使是当事人活着，也会赖账，更何况，爷爷不在，这事怎么能说得清呢？此事
除了一个人把钱还了回来外，其余音讯全无。

    殡葬那天，在我们所有人准备停当队伍出发时，突然遇到生平少见的在特大
雨，短短十几分钟，那院子便被水淹没了。雨一停当，阳光明媚，如没下过一般。

    有人说，这是老天在最后为爷爷鸣不平，送爷爷一程呢。我希望，这是真的。

[ 本帖最后由 银河稀客 于 2010-3-8 20:5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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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里藏悲 原创 +1 论坛欢迎好贴~请君笑纳 2010-3-7 11:34

楼主写的不错,这是真人真事吗??我也很怀念我的爷爷,他在我小时候就走了

看了楼主的文章很感动。不过非常遗憾的是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他在我父亲18的时候去世了。真是我人生的一个遗憾啊。

楼主的爷爷很伟大，他那样做何尝不是为了你的那个家，你们应该理解他

楼主的爷爷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楼主说的话，让我也想起了我的爷爷，我爷爷也离开了我。已经有4年多了，我很怀恋我爷爷对我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