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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怪异] 幽灵客栈(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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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客栈(转)

  作者:蔡骏

  以下为转帖:(如果大家喜欢,请点右上方的红心支持,这样你自己的支持
度也会增加1度,利人利己。)

               神秘木匣

  窗玻璃上传来细密的雨点敲打声,警官叶萧静静地站在窗前,注视着一片烟
雨中的城市。

  突然,门铃响了。

  叶萧的心里猛然一抖,那种奇怪的预感又产生了。他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然
后小心地打开了房门。他看到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周旋?」一个熟悉的名字立刻脱口而出。叶萧眼前这张苍白削瘦的脸,瞬
间清晰了起来,他的脑中立刻就浮现起了那段亲密无间的岁月。

  对方的嘴角微微一撇,那是一种奇特的表情,他用沉闷而缓慢的语调说:
「叶萧,幸亏你还记得我。」

  叶萧急忙点点头。对,是他——周旋,他学生时代的同学。从小学一年级直
到高三毕业,他们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用情同手足来形容也绝不过分。

  周旋随便捡了张椅子坐下,有些拘束地说:「你一定感到很意外吧?」叶萧
给他倒了一杯水。同时,他注意到周旋的手里,还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包。
「对,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两年零七个月前,我们同学聚会的时
候。」周旋脱口而出,仿佛早就把时间计算好了。「你记性真好。」

  他微笑着点点头,仔细地端详着周旋苍白的脸,特别是那双似乎永远都被一
层薄雾覆盖着的眼睛。叶萧记得过去在读书的时候,周旋就有一张具有忧郁气质
的脸,这张脸能够让他赢得某些女孩的好感,有时候这会让叶萧感到隐约的嫉妒。

  「叶萧,我在书店里看到了关于你的书。」「关于我的书?」叶萧尴尬地笑
了笑,「你看了哪一本?《猫眼》还是《神在看着你》?」「还有《夜半笛声》。
事实上是全部,全部与你有关的书,我都已经从头到尾的看过了。所以——」周
旋忽然停顿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叶萧,手里紧紧地抱着那黑色的皮包,看起来就
像抱着包炸药。「所以你才来找我?」叶萧听到这里,已经意识到周旋可能有麻
烦了,他冷静地问道:「说吧,发生了什么事?」周旋紧盯着他的眼睛,许久都
没有回答。但叶萧能够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一丝深深的恐惧,叶萧轻声地说:
「周旋,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吧,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周旋看了看窗外,终于点了点头。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缓缓拉开了黑色皮包
的拉链。叶萧也小心地把目光投入了包里,怪不得从外面看上去鼓鼓的,原来皮
包里面有一个黑色的盒子。

  他把盒子从包里捧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叶萧低下头,仔
细地看着这只盒子,大约有30厘米长,20厘米宽,15厘米高。

  黑色的神秘盒子躺在叶萧的桌子上,单从外形看更像是一个骨灰盒。两个男
人静静地围绕着它,窗外的雨水不停地流淌着,再加上阴雨天昏暗暧昧的光线,
使得这房子在刹那间,平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气氛。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叶萧的心头,他咽了一口唾沫,注视着盒子问道:「就
因为它?」「对,就是它。」

  叶萧看了一眼周旋的眼神,总觉得他的眼神里藏着些什么。叶萧深呼吸了一
口,小心地伸出手触摸了一下盒子,原来是木头的材料。然后,他更加大胆地端
起这木盒子掂了掂分量,手上的感觉并不重,最多不会超过5公斤重,其中大部
分应该是木头盒子本身的重量。

  盒盖上有一把很破旧的锁,但看起来密封得很好。盒子表面涂抹着一层暗红
色的漆,但也许时间太久远了,颜色变得非常暗淡,看上去和黑色没什么区别。
在昏暗的室内光线下,这木盒发出一种深沉的反光,就好像黑人的皮肤上的光泽。
木盒子表面还有一些雕花的纹路,看起来像是几十年前人们日常生活的用品。
「这只木盒子——」周旋立刻纠正道:「不,应该叫木匣。」「木匣?对,这是
古文里的叫法。」叶萧不自觉地想起了聊斋,然后,他把手伸向了木匣上的那把
锁。「别去动它!」周旋非常紧张地叫了一声。

  叶萧的手就像触电了一样又缩了回来。他立刻警觉了起来,紧盯着周旋的眼
睛问:「怎么了?难道这木匣里藏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

  周旋的眼睛里有种茫然的东西,他缓缓地说:「现在,就让我把这只木匣的
来历告诉你吧。」

  现在,房间里空气越来越潮湿,一种让人窒息的感觉缓缓地弥漫开来。叶萧
盯着周旋的嘴唇,静静地聆听他讲述这神秘木匣的来历……

         周旋是这样叙述自己这次奇遇的——

  其实,周旋也是一个作家。在几年前,他在一家杂志上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部
小说,那是一部犯罪小说,讲述了一个人是如何在巨大的社会压力之下,一步步
堕落为杀人犯的故事。从此,周旋有了一定的名气。他接二连三地出版了好几本
书,内容大多是发生在古代的爱情故事,而小说的结局都是以凄美的悲剧而告终。

  最近,周旋又在筹划一本新的长篇小说。虽然已经构思了大部分,但总觉得
有一些思路还没有理清楚,那种感觉是非常痛苦的。但他一直有种预感,在某一
天灵感会降临到自己身边,这将是一把打开心灵秘密花园的钥匙。为了找到这灵
感,周旋开始在大街小巷上闲逛,用他的眼睛捕捉任何可能成为灵感的东西。

  就在十天以前,晚上八点左右,周旋徘徊到市中心那片有人工竹林的地方。
当他感到有些厌倦时,一辆公共汽车靠站了。

  周旋根本就没看清这是几路车,一等车门打开,他就飞快地跳了上去。他不
知道这辆车开往何处,他也不想就此询问司机,他只是想要快点离开这里。

  他投完币以后,才发现这辆公共汽车里非常拥挤,整个车厢里站满了人,四
周飘荡着一股难闻的汗渍气味。

  就在此刻,周旋看到了一个空位子。

  是的,就在靠近前门的地方,有一个座位空着,似乎这个空位就是专为了周
旋的到来而准备的。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他还是准备坐下。就在这个时候,他
忽然看见了空位子旁边坐着的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看起来很年轻,披着乌黑而散乱的长发。虽然车厢里很暗,但借助
着从车窗外边照射进来的灯光,周旋还是看清了她的脸庞——她是非常漂亮的那
种,年纪最多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肤色显得十分白皙,更像是那种面无血色的苍
白。周旋注意到她的眼睛很黑,很大,闪烁着一种特殊的眼神,正直勾勾地盯着
他。

  周旋忽然有些胆怯了,对视着她的眼睛,他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他甚至
怀疑对方的目光里隐藏着伤人的匕首。但周旋还是说不清这女子的眼神里包含着
什么,是善意还是恶意?是邀请还是拒绝?或者是绝望中的求助?

  在最初的恍惚之后,周旋终于看清了——血迹。

  没错,那女子的身上有着一摊摊殷红的印迹。在她那一身雪白的衣服上,那
些血红色的污迹就像是冬日里绽放于雪野的梅花那样醒目。

  更重要的是,周旋看到这个女子正向他摊开双手,似乎是在展示什么,也像
是在祈求什么。在她的手上,也全都是那红色的污迹,甚至在她那苍白的脸上,
也沾染着几点腥红,显出一股残酷中的俏丽。

  周旋的背脊一阵冰凉,他立刻联想到了一幅鲜血淋漓的场面。怪不得,周围
那么多人站着,却没有一个敢坐在那女子身边的空位子上。

  他犹豫了片刻。面对这个浑身是血的女子,他该怎么办?最大的可能是退缩,
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转过脸,向拥挤的车厢后部挤去。可是,当周旋看到她那
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还有那双向他摊开着的血手,他觉得自己应该帮助她。终于,
周旋看着她的眼睛,向她会意地点了点头。

  他坐在了她的身边。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缓缓地笼罩在周旋的身上。他紧张地不敢说话,总觉
得四周所有的人,都以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似乎已经把他当作了精神病人,或
者是罕见的胆大包天的好色之徒。

  当周旋坐下以后,女子的眼睛依然一直盯着他,那种奇特的眼神让他不寒而
栗。看着她身上刺眼的血迹,周旋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嘴巴张大着,却什么话
都说不出。

  他想说:「需要我帮助吗?」可是,看着她的眼睛,周旋就是不敢开口,似
乎那眼神里有某种魔力,迫使他保持沉默。

  现在周旋希望她能够首先说话,把原因告诉他,他会尽力而为帮助她的。可
是,她的双唇却一直紧闭着。

  公共汽车继续前行,不知不觉间,已经停靠了好几站,周旋丝毫不关心这些,
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只想帮助眼前的女孩子。

  她是谁?她为什么会这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周旋的心里一阵胡思乱想,
他罗列出了种种可能性,最好的一种是这个女孩爱上了他,最坏的一种是浑身是
血的女孩当场拿出一把刀子捅死了他,处于中间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最后两人
各奔东西,形同陌路,本来就是嘛。

  就在这个时候,终点站到了。人们纷纷走下了车门,包括司机,最后,空空
荡荡的车厢里只剩下周旋和身边的女孩。

  周旋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怎么了?」

  她淡淡地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回答:「谢谢你能坐在我身边。」

  「这不算什么。」周旋总算露出了一些笑容,「你身上是什么?那些红颜色
的,是血迹吗?」

  她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受伤了?」

  这回她摇了摇头。

  周旋这才稍微放心一些了:「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我可以帮你。」

  「你能帮我?」她以怀疑的口气说。

  其实,周旋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来帮助别人。可是,当他刚上车的时候,
她以那种无助的目光和表情看着他,这难道不是一种求助吗?

  「告诉我,我怎么帮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周旋是有些心虚的。他必
须要承认,若不是眼前的女孩有一种令人无限怜爱的美丽的话,他才不会留在这
里呢。

  「那就送我回家吧?」

  周旋点了点头,至少这个他还能办到。

  她终于站了起来。周旋紧紧地跟着她下了车。

  下车以后,周旋在她耳边轻声地问:「你家在哪里?」

  「请跟我来吧。」

  此刻,她的声音非常轻,就像一只猫在叫唤。他想也许这女子真的出了什么
麻烦,她会不会遭到了袭击,需要一个男人来保护她。周旋大胆地把心中的想法
告诉了她:「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她没有回答,继续怔怔地向前走去。周旋心想她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自然,
女孩子遇到受袭的事情,一般是不愿意对别人说的,在她们看来也许这是一个污
点,还是不问为好。不过,这种情况下她应该报警。就算急着回家,也完全可以
坐出租车,为什么要坐公共汽车呢?周旋还是无法理解。

  现在,周旋跟在她身后走着,看着她那一身沾染着血迹的白衣,在黑夜的背
景下特别的显眼。周旋还注意到她的身体有些微微地发抖,或许,她心里很恐惧,
她在恐惧些什么?

  也许周旋应该伸出手,搂着她的肩膀,搀扶她一把,因为她惊魂未定。可是
被她误会为另有企图怎么办?

  周旋看清了周围的环境,这里是市区边缘的高尚住宅区。周围是一栋栋单独
的小楼,每栋楼前都停着中高档次的私家车。

  她带着周旋走进了其中的一栋小楼,在底楼的一扇防盗门前,她摸索了半天
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房间里的灯光亮了起来,那光线白得让周旋有些晃眼,他用了好几秒钟才从
黑暗中过渡到光明。他看到了一个非常宽敞的客厅,大约有七十平方米大小,房
间四周布置着简洁的玻璃装饰,在明亮的白色灯光下发出各种角度的反光。

  正当周旋呆站着的时候,那女子已经跑进了里间。周旋不敢乱动,只能继续
站在客厅里,这时候他注意到墙壁上挂着那女子的大幅照片,那是张黑白照片,
背景非常模糊看不清楚,她的眼睛在照片中处于中心和焦点,就连根根睫毛都清
晰地显现出来。

  「谢谢你。」身后传来了她的声音。周旋紧张地回过头来,看到她已经换了
一身干净衣服,脸和手上的污迹也全都消失了,只是脸色还依然苍白。

  「看来你的确没有受伤。」周旋后退了几步,「如果你没有事,那我走了。」

  「等一等,你叫什么名字。」「周旋。」

  她点了点头,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说,「周旋,也许你的人生,会因为今晚
而改变。」

  什么意思?周旋立刻怔住了,难道是某种暧昧的暗示?他不敢再留下去了,
他怕自己会失去控制。

  「对不起,我想我该走了。」

  周旋转身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了她的声音:「周旋,你还记得来这里的路
吗?」

  「我——记得。」

  她还期望自己会再来吗?周旋的心里又是一抖,他匆匆地说了声:「再见。」

             神秘女人的神秘嘱托

  自从那天晚上的奇遇以后,周旋一直都心神不宁,那女子的眼神总仿佛在他
眼前晃来晃去,像是要向他倾诉什么。他的小说再也构思不下去了,他绞尽脑汁
地想了三天三夜。最终周旋明白了,那把灵感的钥匙,就在那晚的神秘女子的手
中。

  他要找回这把钥匙。

  等了三天以后,周旋终于去找那女子了。他这才明白了她的那句话:「你还
记得来这里的路吗?」其实,她早就料到他还会来的,或许她正在等着他呢。

  周旋又坐上了那辆公共汽车,坐到终点站下来。按照三天前的记忆,他走进
了那条幽静的小路,很快就找到了那片高级住宅小区。现在他的脑子变得异常清
晰起来,几乎连眼前的每一块门牌号都能记得,于是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目的地。

  周旋走进楼里,犹豫了片刻,终于按响了门铃。

  很快,他又见到了那张脸。

  「你终于来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扬了扬眉毛,用慵懒的口气说:
「我已经等了你三天了。」

  周旋小心地走进那宽敞的客厅,尴尬地说:「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好了。」

  「我本来就很好啊。」

  她抿起嘴笑了笑,看起来脸色也比上次红润多了。

  周旋坐下来说:「那上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次?上次我已经忘记了。我也想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你记得我。」

  她微微笑了起来:「我当然记得你,周旋。」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

  「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周旋总觉得她那副表情似曾相识,他冷冷地说:「你说话的口气就像个女巫。」

  「女巫?你说的好,我喜欢这个称呼。还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谢谢你。」
她又笑了起来,坐在周旋的身边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叫田园。」

  「田园——很好的名字。不过,我还想知道更多。」

  「为什么?」

  「因为那天晚上的奇遇。」周旋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是一个作家,
正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我想你会给我灵感的。」

  田园点了点头,用一种夸张的语调回答:「对,你需要灵感,得不到灵感你
会很苦闷。」

  「你似乎很了解我?」

  「事实上,我了解你的一切。比如——你的生日。」

  说完,她就将周旋的出生年月,一字不差地给报了出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周旋吃了一惊,他仔细地想了想,那天晚上她不可能
看到他的身份证的。

  「这不算什么。我还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你的父母和家庭,你
写过的几本书的内容和细节。」

  周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紧紧地盯着田园的脸,努力在自己的记忆里寻
找着。不,除了上次奇遇以外,过去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你调查过我?」

  难道从一开始起,这就是一个引他上钩的阴谋?或许,一切都是她事先安排
好的。可眼前这神秘的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周旋既不是著名人士,也没有家财
万贯,为何要偏偏选中他?

  她不回答。

  周旋继续追问:「你是什么目的?是要利用我吗?」

  「你说对了。」她挑衅似地回答。

  「既然,你知道我那么多,那你也要让我知道你的一些事,这样才公平。」
周旋又注视了一下这房间,看不出有第二个人居住的迹象:「你是一个人住吗?」
「是的。」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田园停顿了片刻后回答:「我是搞戏曲的。」

  「演员?」「可以说是吧。」

  周旋点了点头,怪不得她有这样迷人的气质,并且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他
的视线又落到了墙上那张大幅照片上。

  田园忽然说:「周旋,我想请你为我办件事。」

  「你终于把最重要的话说出来了。」周旋睁大了眼睛,靠近她说,「告诉我,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先等一下。」

  她站起来,快步走到里间去了。

  周旋等了大约一分钟,直到田园捧了一只黑色的木匣走出来

  周旋瞪大了眼睛,盯着田园手中的木匣,看起来就像捧着个骨灰盒。

  「周旋,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放心吧,这木匣子里面装的不是骨灰。」

  她把木匣缓缓放到了周旋面前。

  「那里面是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田园冷冷地回答,「你所要做的,是替我保管好它。」

  「保管?」周旋拧起眉毛想了片刻,他真的猜不透,眼前这女子的心里究竟
想些什么。不过,如果仅仅只是保管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好吧。我答
应你。」

  田园微微一笑,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谢谢。」

  瞬间吹气如兰,她口中呼出的气息轻抚着周旋的耳根,让他的两腮有些泛红
了。

  「不过,就算是保管也应该有时限,总不能让我守着这木匣一辈子吧?」

  「那当然,最多一个月。」「没问题。」

  周旋实在想不出,只不过代她保管这木匣一个月,能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来。
不过,这木匣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田园又拿起了木匣,小心翼翼地交到了周旋的手中,幽幽地说:「记住,不
要擅自打开这只木匣。」

  手里的木匣感觉凉凉的,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透过木匣表面渗入了他的体
内。周旋身体微微一颤,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田园又说了一遍:「周旋,请记住不要擅自把木匣打开。」

  「好的,我不会打开它的。」

  「谢谢你。」

  她回退了一步,冷冷地盯着周旋手中的匣子。然后,她又给了周旋一只黑色
的大皮包,让他把木匣放到皮包里。

  田园吁出了一口气,又叮嘱着说:「请记住我的忠告吧。还有,好好保管它,
千万别弄丢了。」

  「那当然。」周旋靠近了她,「田园,你看起来有些紧张?」

  「不。」她摇了摇头,又退了一步说:「我只是有些累了。」

  「你是在要我走吗?好的,我现在就走。」

  周旋带着木匣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回过头来问:「田园,我今后还能来
找你吗?」

  「随时随地都能来。」

  木匣提在包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周旋不再说话了。他匆匆离开这里,阳光
透过茂密的树叶,像玻璃碎片一样洒在他的脸上。

  从田园手里拿回这只神秘的木匣以后,周旋就把它牢牢地锁在自家的保险箱
里。

  第二天,周旋就离开了上海,根据一家外地出版社的安排,他要去那里和出
版社的责任编辑,商谈一下关于书稿的问题。

  在那座炎热的城市里,周旋度过了非常无聊的几天。周旋的大部分时间并不
是在谈稿子,而是在各个旅游景点闲逛。

  三天过去了,周旋一无所获。他的心里非常烦躁,而且那里的炎热让他喘不
过气来。终于,他感到自己非常渴望见到一个人——田园。

  她在叫他。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远隔几百公里,但好几次周旋的耳边,似乎真的
听到了她的声音。那声音先是如丝如缕,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然后又是声嘶力
竭。是的,田园在召唤着他。

  一想到她,周旋立刻就买了张火车票,连夜赶回了上海。

  从火车站出来,他在茫茫的人流中踌躇了一会儿,突然有一种被淹没了的感
觉。最后,他拼尽全力冲出了人流,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田园的家。

  一个小时后,出租车横穿了半个上海,开进了那片幽静的小区。周旋背着旅
行包,风尘仆仆地跑进了田园的那栋小楼。

  周旋按响了门铃。没人开门。

  他又猛按了几下门铃,里面仍没有任何动静。忽然,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安走
过楼道,注意到了背着个大旅行包的周旋。

  保安警觉地叫了一声:「干什么的?」

  周旋怔怔地说:「我是来访客的。」

  保安的神色变得有些异样,指着田园的房门说:「你是找住在这扇门里的女
人?」

  「对,发生什么事了?」「她死了。」

  保安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

  瞬间,周旋感到背上的旅行包变得异常沉重,直到他浑身无力地靠在墙上。
不,这不可能,他大声地问:「她是怎么死的?」

  「今天早上,钟点工按时来为她打扫房间,结果发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当
时已经断气了。不过,我们还是把她送到了附近的医院。中午的时候,警察也都
来过了。」

  「告诉我,她被送到了哪家医院?」

  在知道了那家医院的名字以后,周旋飞快地冲了出去。

  半小时后,他抵达了那家医院,并找到了为田园做死亡鉴定的医生。

  医生初步推断田园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不过,因为送来时已经死亡几个小
时了,确切的结果还需要等尸体检验的报告。医生还向周旋详细描述了死者的外
貌特征,没错,她确实是田园。

  周旋不敢再追问下去了,他与这个不幸的女子不过是萍水相逢,如果再追根
究底只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飞快地跑出了充满消毒药
水味道的医院。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周旋闭起了眼睛,挡风玻璃上仿佛浮现起了田园的脸—
—她死了,她居然死了。除了名字和职业外,周旋还对她一无所知。可他心里的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同窗几年的好友故去那样,极度的复杂而酸涩。

  是的,她很漂亮,也许还很富有。她还是个戏曲演员,一个引人注目的女戏
子。可现在就这么死了,死在自己的床上。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周旋忽然想到,田园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了一样东西——木匣。

  木匣正锁在他家的保险箱里。

  周旋回到家里,尽管一身的臭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但他还是钻到了保
险箱前,小心地转动密码打开了箱门。

  他多希望里面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木匣——他的手摸到了木匣。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摸到了田园的皮肤,一个死去的美丽女人的皮肤。
周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停顿了片刻,终于把木匣从保险箱里捧了出来。

  周旋把木匣放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它。

  黄昏时的夕阳从朝北的窗口射进来,一片金光洒在木匣上,让周旋感到不寒
而栗。

  这是田园委托他保管的东西,不,这是田园存放在他手中的遗物。

  人已经死了,木匣还留着。周旋痴痴地盯着它,仿佛田园的生命已转移到了
这只木盒子里。

  他一直这样呆坐着,直到夜幕降临,房间里一片昏暗。

  电话铃响了。

  急促的铃声让他浑身颤抖,他看了看电话机,又看了看桌上的木匣,不自觉
地把催命般的铃声与这木匣联系了起来。

  他终于站了起来,喘着粗气接起了电话。听到电话里的声音他才长出了口气,
原来是他父亲打来的电话。周旋还是有些意外,虽然同在一座城市,但他已经两
年没和父亲联系过了。父亲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关照了起来,让他注意休息保重
身体。周旋敷衍了几句,让父亲放心后挂下了电话。

  直到这时候,周旋才注意到他的电话机里有留言。他讨厌随时随地都能被别
人找到的感觉,所以他外出的时候不太开手机,就在家里安装了录音电话。

  他随手打开了电话录音,立刻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周旋,请把那只木
匣,送到幽灵客栈,在——」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周旋的冷汗立刻冒上了额头。天哪,这是田园的声音。

  然而,她的话似乎还没有完,因为磁带还在继续转动着……

  但机器里却似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不,周旋听到了——是一种极其细微的
喘息声,这是田园呼吸的声音,但声音实在太轻了,如果不是特别仔细的听是听
不到的。或许,当时田园的身体离话筒有一段距离。

  周旋屏住了自己的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电话留言,田园那极其细微的呼吸
声,通过电话机传入了他的耳中。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组画面,这美丽的女人
给他打电话,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就倒在了床上,而话筒则随着电话线悬在
半空,在接近地板的高度不停地摇晃着。

  磁带又转了几十秒,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停止
呼吸了。

  她的房间里一定像死一样寂静,没有任何声音来打扰她。但愿她走的时候并
不怎么痛苦。周旋呆呆地看着电话机,磁带还是在继续转动,如果对方不把电话
挂掉,那么磁带将一直转动下去,记录下对方话筒里所能收集到的所有声音,直
到这卷磁带走到最后一毫米。

  半小时以后,磁带停止了转动。

  此刻,窗外已一片漆黑了。

  周旋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把带子倒回去,再从头到尾重新听了一遍。还是跟
刚才一样,田园打了一个电话来,留言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中断了,接下去只能听
到她轻微的呼吸声,直到什么都听不到。但她的电话始终都没有挂,这卷磁带就
这样一直录到了最后。

  笼罩在黑暗中的周旋转过身,看到了桌上那只木匣的黑影,只感到不寒而栗。
他连忙站起来打开了所有的灯,照得房间里亮如白昼。田园留给他的木匣,还是
老老实实地呆在桌子上。现在,他真怕这只木匣会突然打开……

  周旋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又重新检查了一下电话录音,根据机器上的时间记
录,田园打来电话的时间,是今天早晨6点20分。

  他记得医生对他说过,推断田园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或许,就在田园给他
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心脏病突然发作,而那段话只说到一半,她就这样无声无息
地去了。

  周旋继续猜测下去:上午钟点工来打扫房间,发现了田园的尸体,当时钟点
工吓坏了,叫了救护车把田园送到了医院。然后警察也赶到了,对她的房间进行
了现场勘察。至于她的电话机,在照相和提取指纹以后,又被重新挂上了。这样,
周旋的电话就又能打通了。

  现在,最大的疑问就是田园的电话留言。

  他把那段录音特地拷贝了一卷带子,然后又重新放了一遍:「周旋,请把那
只木匣,送到幽灵客栈,在——」

  幽灵客栈?

  周旋用一种寒冷的口气,又把这四个字复述了一遍。

  这一遍他终于听出来了,在田园的话语里隐约带着痛苦。或许,当时她已经
感到自己心脏病发作了,在最危险的关头,却给周旋打了个电话。在电话留言里,
她请周旋把那只木匣送到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留言里最后一个字是「在」,
她想说的一定是「幽灵客栈」在某某地方,也就是要把地址告诉周旋。接下去她
就说不出话了,死神很快就带走了她。

  幽灵客栈……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周旋的嘴里喃喃的,反复地念着这四个字,仿佛是一句有魔力的咒语。惨白
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心脏在胸口乱跳起来。

  他大声地喘着气,紧捂着心口,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那是田园留给他的遗
物——幽灵客栈的木匣。

  「幽灵客栈?」

  叶萧拧着眉毛吐出了这四个字。仅仅听到这名字就足够让你不寒而栗了,更
何况这是一个美丽神秘的女子,在临死前留给你的电话录音。更要命的是,她的
临终留言有头无尾,刚说到一半就死去了,把后面没来得及说出的半句话带进了
坟墓。

  「其实,真正令我感到极度恐惧的,是被她带入坟墓的后半句话。」

  周旋终于吁出了一口气,端起杯子大口的喝水。不知不觉中一个小时过去了,
他把这一场离奇的遭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叶萧。

  「你非常害怕,所以就想到了我这个做警官的老同学?」

  「没错,这些天我寝食难安,每夜都被噩梦打扰,田园的影子总是浮现在我
眼前。更要命的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木匣子——」

  话音刚落,周旋和叶萧便一齐把目光投向了木匣。

  「你真的没有打开过它吗?」

  叶萧低下头仔细地盯着木匣,又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它的表面,单从手感上
来讲,与普通的木漆盒子没什么区别。

  「绝对没有。」

  「好的,不要轻易打开它。」叶萧缓缓踱到了窗前,细密的雨水打在窗玻璃
上,外面依然笼罩在一片烟雨中,他和着窗外的雨声说:「在心脏病发作的生死
关头,人们首先会想到吃保心丸,或者打电话叫救护车。但田园却要给你这个萍
水相逢的人打电话,要你把这只木匣送到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虽然不知道她
后半句话是什么,但至少可以看出,这只木匣对她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周旋很恰当地补充了一句。

  叶萧问:「那你想怎么办?」

  「叶萧,我知道你是警官,能不能帮我查一查田园的情况,她过去的简历,
她的亲人和朋友,有关于她的一切。还有,她的确切死因真是心脏病吗?」

  「行,这应该能查出来。」叶萧停顿了一下,他已经预感到一些事情,「不
过,如果这些信息都没有用呢?」

  周旋愣了愣,他站起来说:「叶萧,我已经决定了,不管有没有结果,我都
必须要完成田园给我的遗嘱。」

  「把木匣送到幽灵客栈?」

  「是。」

  叶萧摇了摇头问道:「可你知道幽灵客栈在哪儿吗?」

  「不知道。」

  「让我告诉你幽灵客栈在哪里?就在田园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后半句话里。
可惜,现在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没有人再会知道幽灵客栈在哪儿了?」

  「我会努力调查的。」周旋固执地回答,「我只希望你能够帮我。」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幽灵客栈』并不是一个客栈或旅馆,而是一个人
名或者地名?」

  「所有的可能性都存在。但我必须要完成田园的嘱托,否则她死不瞑目,她
是不会放过我的。」周旋又停顿了片刻,他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有一个
原因。」

  「是什么?」

  周旋的口气柔和了许多:「我说过,我在写一部长篇小说。」「灵感?」

  「你猜的没错。我需要灵感,而恰恰是田园给了我的灵感。那天晚上的奇遇,
她临死前的电话留言,这只神秘的木匣,还有——幽灵客栈。」

  当说到最后四个字,周旋用了极其低沉的声调。

  叶萧开始明白了:「所有这一切都给了你写作的灵感和冲动?」

  「是的,所以我必须要把木匣送到幽灵客栈。我确信这将为我带来最棒的灵
感,帮助我写出最好的小说。」

  「周旋,你会走火入魔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也许那所谓的幽灵客栈,要比虎穴龙潭更可怕。」叶萧想要吓一吓他。

  「或许这样更好。」

  周旋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笑意。

  「但是,我现在能看出你的心里藏着恐惧。」

  「这就像是看一部惊悚电影,越是感到害怕,就越是想要看下去。」

  叶萧无法反驳他,因为许多人确实有过这种体验。他轻叹了一口气:「好吧,
只要不犯法,我会尽力帮你的。」

  「谢谢。」周旋的语调变得异常平静,「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叶萧,这是我发自内心的话。这几年来,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能称得上朋友
二字的人。」

  然后他沉默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话说,房间里只能听到嘀嗒的雨水声。

  周旋突然仰起头问:「叶萧,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演话剧的时候吗?」

  「永远都不会忘记。」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想起了一个人。」

  叶萧的心里忽然一晃。瞬间,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张脸,那巨大的舞台,
黑色的帷幕,还有地上凝固的血……

  「周旋,你还忘不了她?」叶萧猛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其实——我
也是。」

  「对不起,我不应该提起她。」

  叶萧冷冷地看着周旋,一句话也不说。

  两个人显得非常尴尬,周旋忽然拿起了桌子上的木匣,轻声地说:「也许,
我不该把这木匣带到你家里来,但愿它没有给你带来厄运。」

  「我不介意。」

  周旋又把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回到了皮包里。他把包捧在胸前说:「我走了。」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叶萧的声音:「一有消息我就会通知你。周
旋,小心些。」

  周旋微微笑了一下,很快就消失在门外了。

  外面的雨水越来越多了,整个房间就仿佛浸泡在了水底。

  叶萧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缓缓仰起头,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水域。

  田园就躺在他的眼前。

  一条白色的被单盖住了她的身体,只露出她那张平静的脸,冷气从她身下幽
幽地浮起,缠缠绵绵地围绕着她。叶萧像一尊雕塑般站在旁边,只感到冷气穿越
田园冰凉的躯壳,缓缓渗入了他的身体。

  现在他终于相信周旋的话了,这女人的身上确实有一股特殊的气质,即便在
她死了以后仍然没有变。叶萧最后看了她一眼,心里却在想着她永远都不会说出
口的那半句话。然后,他匆匆地离开了法医实验室。

  刚才,叶萧已经询问过法医了,尸检的结果证明田园确实是死于心脏病,纯
属自然死亡。警方也检查过她生前的房子,除了挂在半空的电话机以外,死亡现
场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已经排除了谋杀的可能。

  法医实验室外的走廊寂静无声,除了外面汨汨的雨声。高高的窗户透进来幽
暗的天光,使这里显得潮湿而阴暗,叶萧站在窗前看着雨点滑过玻璃,渐渐有些
出神了。

  就在一小时之前,叶萧刚通过公安局内部的系统,查到了田园的简历。田园
生于一个传统戏曲之家,她从小就学戏,很早就表现出了戏曲方面的天赋,十二
岁便登台演出,到了二十岁已经是戏曲界的后起之秀了。年轻漂亮的女演员,总
是能引起男人们的兴趣,在她最红的时候,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表面上附庸风雅,
脑子里却一团浆糊的暴发户,这恐怕也是她那间豪宅的来历。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三年前田园红得发紫的时候,却在一次重要的表演中突
然昏了过去。人们把她送到了医院,幸亏医生抢救及时,才挽救了她的生命。也
就是在这一天,她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绝对不能唱戏了。从此,田园的舞
台生涯宣告结束了,她就像一颗流星般划过戏曲的夜空,又迅速地消失了。一开
始还有戏迷经常来探望她,但时间一长人们就渐渐地淡忘了她。三年来,田园一
直深居简出地生活着,没有多少人了解她的近况。所以,她的死并没有引起人们
的注意,只有一家报纸做了报道。

  想着想着,叶萧不禁有了一股世态炎凉的感觉。

  这几天警方调查了田园最近的病史。医院的病历记录表明,最近一年来她的
病情每况愈下,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每一次都几乎要了她的命。她的医生甚
至认为,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睡梦中死去。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一
个月前申请做器官捐献,手续还没办下来,她自己就已经先去了。

  还有重要的发现,在她死前三个月,曾经去过一次精神病院。病历记录表明
她精神衰弱,因为死亡的恐惧始终缠绕着她。叶萧相信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的
心理都会崩溃的,就算真得了精神病也不奇怪。

  叶萧开始相信,周旋所遭遇的一切,全都是田园事先安排好的。这个叫田园
的不幸女子,知道自己随时随地都会死去,而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办好,
那就是木匣,还有——幽灵客栈。所以,她选择了周旋,一个正在寻求灵感的年
轻作家。最后,她在濒临死亡的时刻,关照周旋去完成任务。

  可惜,死神没来得及让她把话说完。

  但叶萧转念又想了想,田园为什么不在把木匣交给周旋的同时,就把去幽灵
客栈的要求说给他听呢?又何必要等到最后的关头才打电话呢?或许她是考虑到,
只有在死亡时刻的遗嘱,才能让周旋真正坚定去幽灵客栈的决心吧。否则,谁会
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做这种事呢?

  不过还是有许多疑点,叶萧的脑子越来越模糊了。也许,这只是一个绝望的
心脏病患者,在临死前的恶作剧吧,而那个被她选中的倒霉蛋就是周旋,至少她
曾经去过精神病院。

  窗外,雨下个不停。

  叶萧感到一阵窒息,他快步冲出了走廊。穿破外面的雨幕,他钻进了那辆跟
随了他好几年的桑塔纳中。挡风玻璃上的刮雨器不停划动着,他振作精神踩下了
油门,向市图书馆的方向疾驰而去。

  连着下了几天几夜的雨,整个城市都仿佛在雨水中泡酥了。尽管市图书馆里
明亮而整洁,但叶萧依然闻到一股阴郁潮湿的气息。他呆呆地坐在一间资料阅览
室里,周围不断地响起奇怪的脚步声,抬起头就看到一些人影晃动在高高的书架
后,感觉就像是在博尔赫斯的世界里。

  叶萧已经在图书馆里泡了整整三天,伴随着窗外连绵的阴雨,没日没夜地埋
头于泛黄的旧纸堆里,仿佛时光倒流了七十年。

  ——他在寻找幽灵客栈。

  如果幽灵客栈真的存在的话,就一定会在纸上留下痕迹。否则,叶萧实在想
不出,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找到它。事先他已经调查过本市所有登记过的旅馆和酒
店了,没有一家叫这个名字。叶萧想想也是,谁敢住进这种旅店啊,除非有人故
意要玩后现代的风格。

  所以,叶萧只能在这里翻阅旧报纸里的奇闻逸事。幸好这里的管理员是他的
熟人,帮了他很大的忙,找到了许多有价值的旧报纸。但叶萧依然有大海捞针的
感觉,眼前一行行竖立着的文字,不停地散发出陈年的油墨味,仿佛一片浑浊的
黑色大海,雨声继续淋漓地落在玻璃上,叶萧依然一无所获,得到的只是用眼过
度后的疼痛感。如果下午五点以前还查不到的话,他就决定放弃这虚无缥缈的调
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非常意外地看到了那四个字——幽灵客栈。

  叶萧立刻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没错,就是这四个字,挑衅似地跳进了他的视
线。

  这是旧上海的一家报纸,名字叫《江南时报》。印刷日期是民国二十二年八
月十九日,也就是公元1933年。他要找的东西,就藏在这张1933年的报
纸的副刊版,一篇大约占了四分之一版面的文章,题目就叫《幽灵客栈》。

  那个时代的中文报纸都是竖排,在《幽灵客栈》标题的左下侧印着作者的署
名——陶醉。

  一个特别的名字。叶萧感到这名字有些耳熟,他很快就想起来了,陶醉是上
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一个专栏作家,出道的时候非常年轻,就像颗流星那样划过
当时的文坛。1937年淞沪抗战时,日军对闸北的居民区进行了大轰炸,一枚
炸弹击中了陶醉居住的房子,最后连完整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现在重要的是,这篇文章并不是小说。

  陶醉去过幽灵客栈。

  叶萧的心头一跳。原来幽灵客栈真的存在,至少在七十年前曾经存在过。

  在看这篇文章以前,叶萧先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又抬眼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雨水依旧在窗外流淌着,四周的人都影影绰绰的,就像眼前这张泛黄的旧新闻纸。

           陶醉的文章是这样开头的——

  「幽灵客栈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

  经过了足足二十分钟的煎熬,叶萧终于看完了这篇文章。他缓缓地叹了一口
气,心里却依然感到很闷。刚才从旧报纸里散发出一股潮湿陈旧的空气,强行钻
进了他的胸腔。现在,他大口地喘息着,想要把那股湿气呼出来。

  突然,他把头低了下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周围。他似乎感到有一双眼
睛,正藏在那几大排书架的背后,偷偷地窥视着他。

  「我怎么了?」

  叶萧暗暗问自己为什么在看完这篇文章以后,突然产生了这种荒唐的感觉?
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陶醉英年早逝的脸……

  他不愿再想下去了,立刻掏出了手机,拨通了周旋的电话号码。

  电话铃响了好一会儿,叶萧暗暗祈求周旋在家,不要再用电话录音来迎接他。

  「喂?」

  还好,是他真人的声音。

  「周旋,我是叶萧。」

  「结果怎么样?」

  「我想,我找到幽灵客栈了。」

  三天以后。

  连续几天的绵绵阴雨已经停止了,但叶萧的心情却似乎还停留在雨中。他快
步走进长途汽车站,在喧嚣的大厅里等候着周旋。

  周旋终于来了,他背着一个大旅行包,里面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就像是个野
外旅行者。他走到了叶萧的身边,微微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送我的
呢?」

  「算了吧。」叶萧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拍了拍周旋的肩膀,「我最后问你一
遍,你真的要去幽灵客站吗?」

  「当然,我早就想清楚了,不会放弃的。」「木匣呢?」「放心吧,它在我
背后的包里。」

  周旋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他已经预先买好了车票,现在只等着上车了。叶萧
紧紧地跟在他身边,关照着说:「到了那里就给我打电话。」

  「没问题。」他忽然停了下来,郑重地说:「叶萧,谢谢你了。如果没有你
在图书馆里查到那份旧报纸,也许我永远都找不到幽灵客栈。」

  「不过,我现在有些怀疑,那篇文章究竟有几成是真实的。」

  「只要有百分之一是真的,我也会找到那里的。」

  周旋自信地回答。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周围都是匆匆的旅人,叶萧不断地环
视四周。他的耳边充斥着各种不同的方言,不时还传来小孩的哭声,这一切都让
那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一时间,他竟然有了些恍惚。

  「你怎么了?」

  「不,也许是最近太累了。快上车吧,我看到牌子了。」

  顺着叶萧手指的方向,周旋看到了一辆白色的旅行巴士,这辆长途汽车的终
点站将是浙江省K市西冷镇。

  根据三十年代旧报纸上那篇文章里的内容,他将要到西冷镇上去寻找幽灵客
栈。

  叶萧一直把他送到了大巴士跟前。周旋靠在车门口,握紧了他的手说:「叶
萧,谢谢你能来送我,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然而,叶萧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叶萧叹了口气,终于开口了:「周旋,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一个人。」「谁?」
「小曼。」

  叶萧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名字。周旋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一身不响地转过身去,
三步并做两步跳上了车厢。叶萧呆呆地站在车门口,也许自己说错了?其实,叶
萧今天来送他上车,就是为了把这句话说给他听。

  片刻之后,他又听到了周旋的声音。

  他看到周旋把头从车窗里探了出来,向他挥着手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或者给你写信。」

  「多保重!」叶萧也大声地叫了起来。

  长途大巴缓缓地开动了,周旋把头缩回到了车厢里,但他依然在向叶萧挥手。
叶萧目送着大巴开出长途汽车站的大门,转弯后就看不见了。

  ——这辆车将载着周旋开往幽灵客栈。

  其实,刚才叶萧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天色变得越来越暧昧,说不清是多云还是阴,偶尔还会有稀疏的阳光,穿透
云层照射到周旋的脸上。他坐在大巴的后排一个靠窗的座位上,低垂着眼帘看着
窗外的田野,夏日里的江南一片诱人的绿色,高速公路边上的树丛正飞快地向后
退去。

  长途大巴飞驰在沪杭高速公路上,很快就开出了上海。但要到达这趟旅程的
终点——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还需要整整七个小时的车程。周旋抬起手腕看了
看时间,现在是上午八点半,照这么算要到下午三点半才能抵达目的地。

  最近几年来,他为了写作跑了许多地方,坐七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也算是家
常便饭。然而,这一回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从大巴启动的那一刻起,周旋就有
一种异样的感觉。当时他看着车窗外的叶萧,不停地向他挥着手,周旋能从他的
眼睛里,发现某种他不愿意说出口的东西。周旋猛地摇了摇头,现在他要做的,
就是完成田园临死前的遗嘱,他觉得这是自己对死者应尽的义务。

  周旋忽然感到了口渴,仿佛体内的水分瞬间都流失了。周旋向头顶的行李架
望去,上面放着他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每隔半个小时他都要看一次,因为包里
有那只木匣。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它,仿佛能直接透视到包里的木匣。

  周旋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旅行包拿了下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打开
了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两大瓶水。在旅行包的里面,还有一个黑色的皮包,木匣
就被包裹在皮包里面。他用劲地捏了捏,手上立刻感觉到了木匣上雕刻的花纹。
除了木匣以外,旅行包里还有一部笔记本电脑、一台一次成像的照相机、几本书
和几套换洗的衣服。

  他喝了一大口水,这才感到一阵清凉。然后,他警觉地看了看四周,确信旁
边没有人注意到他,才把旅行包放回到了行李架上。这时候,他感到一阵浓浓的
困意涌了上来,窗外绿色的景致再也无法吸引他了,眼皮禁不住缓缓放了下来。
他的意识渐渐的模糊了,高速公路上飞驰的车子轻微地晃动着,就像在掀起微澜
的大海上航行的帆船。

  周旋很快就被黑色的海水淹没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渐渐地浮现起
一个女子的背影,她在一片坟墓中漫步着。一阵浓浓的白雾笼罩着他们,他努力
想要追上她,但却始终都抓不到她的身体。他感到自己的胸口越来越闷,眼前的
一切都是模糊的,除了她的脸。瞬间她回过头来,他看清了她的脸。于是,他用
尽全身的力气叫了起来——「小曼!」

  一切都消失了。周旋跳了起来,惊恐万分地看着四周,坟墓和她都不见了,
周围并不是白雾,而是一双双冰凉的眼睛。车厢里所有的旅客都紧盯着他,周旋
这才意识到刚才做了一个噩梦,那一声惨叫声正是出自于他的口中,把全车的人
都吓了一大跳。

  「你没事吧?」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女人问他。

  「对不起,我刚才做了个噩梦。」

  周旋狼狈不堪地回答。

  「你刚才叫的那个小曼是谁?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吧?」这女人看起来喜欢刨
根问底。周旋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然后,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看着窗外
的景色,茫然地问道:「请问现在到哪儿了?」

  「马上就快到西冷镇了。小伙子,我看你从上午一直睡到现在,昨天晚上没
睡好吧?」

  周旋尴尬地点了点头。他急忙看了看表,才发现已经下午三点钟了。没想到
自己睡了足足有六个多小时,这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浙东沿海的丘陵地带。

  木匣——他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了木匣。

  他立刻仰起头看了看行李架,谢天谢地,旅行包还在。但周旋还是不太放心,
站起来取下了旅行包,打开来一看,木匣还好好地裹在里面,他这才长出了一口
气。

  突然,周旋又感到了一阵强烈的饥饿感,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吃过午饭呢。
他从包里取出了一大块面包,就着矿泉水喝了下去。

  窗外的景色依然是绿色的,公路两边的青山郁郁葱葱,山脚下点缀着水田和
农舍。半个小时后,周旋终于看到车子前方出现了一大片建筑物——西冷镇到了。

  大巴在镇边的停车场停下,周旋小心地背起了旅行包,终于踏上了西冷镇的
土地。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西冷镇的空气。四周青山环绕,使得这里的空气特别干
净,周旋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

  浙江沿海有中国最富裕的农村,西冷镇也不例外。周旋一路走一路仔细地观
察,这里看上去要比内陆的中等城市还要繁华,街面上全是新盖的漂亮楼房,到
处都有商店和批发市场,在镇上最主要的一条大街上,他能随时听到全国各地的
方言,看起来这里吸引了不少生意人。

  然而,在大街上拐了一个弯,他就看到了与刚才格格不入的景象。这是一条
青石板铺成的老街,两边全是白墙黑瓦的老房子,街面上是古老的茶馆、酒家、
裁缝铺、米店。看着周围的小巷和街头悠闲的人们,周旋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上海
青浦朱家角的北大街。这里应该是西冷镇一百年前的样子吧。

  周旋走进了一家茶馆,里面聚集了一群老人,端着茶碗在聊天。还有几个青
年男女,背着和他一样的旅行包在休息着。他好不容易才捡了个空位坐下,向茶
倌要了一杯热茶。其实他并没有心思喝茶,而是仔细地听着周围人们的说话。然
而,这里的老人们所说的方言他一句都听不懂,只能从老人们的表情上去猜测聊
天的内容。

  终于,周旋忍不住插话了:「请问,我能打听一个地方吗?」

  老人们都能听懂普通话,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先生说道:「尽管问吧,西冷镇
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这是带有浓重浙东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就像是电视剧里蒋介石的那种口音。

  周旋点了点头,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那句话临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
出来了。

  「怎么了?年轻人,莫不是有什么苦衷?」

  周旋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出来了:「老先生,我想问一个叫幽灵客栈的
地方。」

  几秒钟后,茶馆里变得鸦雀无声了。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周
旋,那感觉就像是在看一个精神病人。就连那几个城市里来的旅行者都停止了聊
天盯着他。

  空气似乎凝固了,刚才周旋的那句话似乎造成了某种严重的后果。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的人们,想要张大了嘴为自己辩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几乎僵了整整两分钟,那个老先生才终于说话了:「西冷镇没有幽灵客栈。」
「什么?没有?」

  「没有幽灵客栈。」

  老先生继续坚持地说。

  周旋的心里一凉,难道自己坐了七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这里,只为了听
到这句话吗?不,这不可能,这时候他注意到了周围人们的表情,当他们听到
「幽灵客栈」这四个字的时候,全都流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说明他们对幽灵客栈
感到害怕,而且绝不愿意听到有人提起幽灵客栈,所以才会否认幽灵客栈的存在。
如果他们真的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幽灵客栈,自然也用不着现在这样,一付如临大
敌的样子。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只是他们不想让别人知
道。周旋忽然感到一阵血脉贲张,于是他大着胆子说:「为什么要说谎?」

  「你说什么?」老人有些发毛了。

  「对不起,老先生。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对幽
灵客栈如此忌讳。但请大家放心,我绝对没有恶意,我只是受一个朋友的委托,
到幽灵客栈送一样东西而已。如果我给你们添了麻烦,我感到非常抱歉。」

  茶馆里依旧死一样寂静,人们面面相觑,却一言不发。此刻,就连茶馆外面
的老街上都聚集了许多人,纷纷挤在窗口上向里面前去,所有的目光都对准了周
旋。他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面对面的关注着。

  又是那位老先生打破了沉寂:「你走吧,快点离开西冷镇,不要再打听任何
有关幽灵客栈的事。小伙子,你还年轻,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这算是什么意思?周旋可不想被别人教训,可是,他看着周围人们的那种眼
神,看来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先离开茶馆这是非之地再说吧。他低下头对老先生
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然后,他在桌子上放下十块钱的茶钱,便匆匆地跑出去了。

  外面围观的人群自动地为他让开一条路,他就像是个犯了错误的人一样,低
着头向前跑去。

  老街并不长,周旋一口气就跑到了镇子的边缘,总算摆脱了人们的目光。这
里的房子都非常古老了,一股清冷衰败的气氛,也看不到多少人气。

  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他独自一人慢慢地行走着,时间已经
是下午五点半了,天色开始阴沉下来,一阵冷冷的风从东面吹过来,带着咸涩的
海水味——这里离大海不远了。

  忽然,一个幽灵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先生,需要帮忙吗?」

  周旋吓了一大跳,失魂落魄地回过头来,只看到身后站着一个染着黄色头发
的年轻人。

  「你是谁?」他警觉地问道,一边小心地摸了摸背后的旅行包。

  「我叫阿彪,就住在这里。」染黄发的年轻人指了指后面一栋老房子,然后
他把周旋拉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轻声地说:「刚才我在茶馆外面听到了,你是
不是在找幽灵客栈?」

  「你知道幽灵客栈在哪里?」

  阿彪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你可以带我去吗?」

  「可以,不过嘛——」阿彪的手上做出了一个数钱的动作。「你要多少钱?」

  「一百块。」「成交。」

  周旋掏出钱交给了他。阿彪接过钱轻声地说:「先生,你不知道。如果让我
老爹知道我带你去幽灵客栈,他非把我的腿打断不可。」

  「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去。」

  「就现在,请稍微等一下我。」

  阿彪说完跑进了后面那栋房子。周旋忽然心想,这个「阿彪」会不会不来了,
骗了他一百块钱就跑了呢?正在后悔的时候,却看到阿彪又出来了,手里推着一
辆又破又旧的春兰摩托车。

  他戴着头盔跨上了摩托,招呼着周旋说:「先生,快上车吧。」

  周旋将信将疑地骑上了摩托后座,他小心地问道:「阿彪,你有没有驾照啊?」

  「有,上个月刚拿到。」

  他又给周旋戴上了头盔,然后发动了车子,大声地说:「坐稳了啊!」

  摩托车发出隆隆的发动声,在剧烈地颤抖了几秒钟后,带着周旋飞驰了出去。
阿彪很快就开上了一条乡间小路,路面很不平整,两边是连绵起伏的丘陵。阿彪
开得很野,在小路上不时做出惊险的动作,让后面的周旋心惊肉跳。

  在摩托飞驰的时候,周旋在阿彪耳后大声地问道:「阿彪,为什么西冷镇上
的人不愿意谈幽灵客栈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从我记事起,大人们总是用幽灵客栈来吓唬小孩
子,说去了那里就会被鬼捉去。其实,幽灵客栈里倒底有什么谁都说不清楚。」

  「你去过幽灵客栈?」

  阿彪大声地回答:「我小时候去过,但只是从外面看看,没有敢进到里面去。」

  「那里是什么样子?」

  「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

  天色越来越阴暗,一大团黑色的云朵聚集在天上,看起来要下雨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开过了一个村子。周旋注意到村子里有许多三层以上的小
楼,在村口还有一个绿色的邮筒。他不禁问道:「这村子很有钱嘛,叫什么名字?」

  「叫荒村。」

  「荒村?」

  「对,这村子就叫这个名字。听说过去非常荒凉,是方圆几十里内最穷的地
方。不过十几年前这村子里的人办起了乡镇企业,实际上就是造假货,全村人都
富起来了。不过现在他们已经不再干这个了,大多做起了正经买卖。」

  两个人在摩托上说着说着,果然开到一条荒凉的山路上了。周围看不到农田
和大树,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和乔木。周旋看着这荒凉的原野说:「真奇怪,我
们只翻过了一座山,就好像从浙江到了英国海岸。」

  「因为这里的地下都埋着死人。」

  「是坟地?」

  「对。这里正好对着风口,从海上吹来的风带来盐分,使这里变成了盐碱地,
没有一种庄稼能种活。我们浙江一向都是人多地少,不能浪费一寸土地,所以几
百年来,西冷镇和周围几个乡镇都把这里当做墓地,专门埋死人。」

  忽然,几滴雨点落到了周旋的脸上,他仰起头看着天空,狂风暴雨就要来临
了。

  「大海!」

  当这辆又破又旧的春兰摩托爬上一个高坡时,周旋突然看到了大海。

  黑色的大海。

  周旋一下子愣住了,他曾见过无数次大海,然而在这种荒凉的地方,大海给
他的感觉却迥然不同。虽然他只是在高处远远地眺望大海,距离大约还有好几千
米,但他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在黄昏的暗云底下,遥远的海平线一片模糊,
一幅阴郁的印象派油画展现在他的眼前。

  阿彪飞快地开下了高坡,转过一个弯以后,他大声地叫起来:「幽灵客栈到
了!」

  周旋心里一惊,揉了揉眼睛向前看去,在一片荒凉的山坡上,孤零零地矗立
着一栋黑色的房子。

  瞬间,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就是这里了。

  摩托车在离客栈一百米外的地方就停了下来,阿彪摘下头盔,战战兢兢地说:
「对不起,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我不敢靠近那栋房子。」

  「没关系。」周旋下了摩托,向阿彪挥了挥手,「谢谢你。」

  阿彪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客栈一眼,立刻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他颤抖着对周旋
说:「先生,听我一声劝,现在还是跟我回镇上去吧,明天早上我再送你过来。
现在那么晚了,你总不见得今晚就住在幽灵客栈吧?」

  周旋苦笑了一下:「阿彪,谢谢你,你回去吧。」

  「今天晚上你可以住在我家里,我不收你一分钱。」

  「阿虎,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阿彪的脸上,他摇着头说:「我现在真的后悔了,不该
为了赚一百块钱,就把你带到这里来。先生,你自己保重吧,一定要当心啊。」

  「我会当心的。」

  阿彪点了点头,戴上头盔掉转了车头,飞驰着离开了这里。

  荒野上只剩下周旋一个人站着,就像几个世纪前的孤独旅人。

  已经下午六点钟了,黄昏的海风夹杂着冰凉的雨水,疯狂地席卷过来,立刻
就吹乱了他的头发。周旋的视线穿过眼前晃动的发梢,投向了百米之外的幽灵客
栈。

  这是一座木结构的三层楼房,整座楼都呈现出一股陈腐的黑色,只有屋顶零
乱的瓦片间,长着几蓬荒草在风中剧烈颤抖着。

  站在这个位置看过去,感觉就好像是梁家辉主演的那部经典武侠电影里的龙
门客栈,从大漠深处搬到了大海边上。整座楼看不出什么建筑风格,一付不伦不
类的样子,就像是用一堆破木头搭出来的恐怖电影片场的布景。在风雨中更显得
破旧不堪,真让人担心风一吹,它就要散了架倒下去。

  周旋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从旅行包里拿出了那台一次成像的照相机,把镜
头对准了幽灵客栈。虽然距离远了点,而且天色昏暗风雨交加,但他通过镜头把
客栈的全貌看得一清二楚——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忽然,他看到在镜头里面客栈的三楼窗口闪过一个影子。就在同时,他按下
了相机快门。

  照片慢慢地从一次成像照相机里面出来,周旋担心在这种天气和时候,拍出
来的效果不是很好。过了好一会儿,照片终于成像了,一栋黑色的楼房孤独地矗
立在照片里,只是光线太暗淡了,看上去就像是一幅阴郁的油画。

  他把照相机和相片放回到包里,然后快步向幽灵客栈跑过去。雨点不断地打
到周旋的脸上,他心里暗暗祈祷不要着凉,否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就麻烦了。

  尽管只有一百米的距离,但周旋的感觉就像是跑了一场马拉松。两分钟后,
他终于浑身冰凉地地冲到了幽灵客栈门前。

  靠近了看这座客栈,感觉反而不那么恐惧了。客栈的大门腐朽而破败,不知
道是什么年代留下来的木板,在风雨中不停地摇晃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周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敲响了客栈的大门。

  敲门声「砰砰」地响起。几乎就在同一秒钟,天上打了一个响雷,一道闪电
裂开天空,瞬间照亮了他的眼睛。

  这扇门板实在太破败了,在周旋的拳头下几乎发出颤抖的呻吟,以至于他不
敢用太大的力气。然而门里面却一片死寂,整个客栈就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而这扇门里就是放着棺材的地宫。

  难道只是一间空房子?

  周旋不敢再想下去了,他一边敲着门,一边大声地叫了起来:「请问里面有
人吗?」

  海边的风雨声立刻淹没了他的声音。

  正当他即将绝望的时候,大门突然「咿呀」一声地打开了——周旋的心里一
抖,他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缓缓打开的大门。

  幽灵客栈开张了。

  终于,他看到了门里一张丑陋无比的脸。

  ……

  这封来自幽灵客栈的信,是叶萧在今天早上开信箱的时候发现的。当叶萧从
一大堆信箱垃圾的广告中间,发现了这个写着周旋笔迹的信封时,他的手立刻条
件反射似的一抖——信封上端写着叶萧的地址、姓名和邮编,在右上角贴着两枚
八角的普通邮票,大概周旋是担心里面信纸太多会超重,所以特意贴了两枚邮票。
在邮票上还盖着一个模糊的邮政日戳,叶萧依稀辨认出日戳上带有「西冷镇」字
样的戳记,而盖戳时间则是在两天以前。在信封的下端写着寄件人的名址——
「浙江省西冷镇幽灵客栈周旋」。其中「幽灵客栈」四个字写得特别醒目,叶萧
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叶萧:你还好吗?

  真不知道这封信该如何开头,不过我能够想象,当你收到这封寄自幽灵客栈
的信时,将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我的朋友,请你不要担心,我周旋还好好的活
着,正在幽灵客栈里呼吸海边湿润的空气。

  也许你不会相信我目前正在经历的事情,这一切太像英国哥特式小说了。或
者,你就干脆就把它当作小说来读吧。

  是的,昨天下午我安全抵达了西冷镇,在一间茶馆里,我向当地老人们询问
了关于幽灵客栈的事情。但没想到,我的话让他们非常害怕,当地人似乎把幽灵
客栈当成了一个绝对的禁忌,没有人敢谈论有关它的话题。不过,他们越是对幽
灵客栈遮遮掩掩,就越是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与探险欲。

  就在我苦苦寻觅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愿意带我去幽灵客栈,当然我是要付钱
的。我坐在他的摩托车上,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了幽灵客栈,
那是一块靠近海岸的荒凉山坡,幽灵客栈就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儿,当时我就给客
栈拍了张一次成像的照片,附在这封信里寄给你。

  昨天夜里上海下雨了吗?真倒霉,当我来到幽灵客栈的时候,正赶上风雨大
作电闪雷鸣。我拼命地敲着门,当时我最害怕的就是客栈里一个人都没有,就在
我几乎绝望的时候,大门突然开了。

  我看到了「卡西莫多」。

  对不起,我只能用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来形容为我开门的
那个人。他的手里端着一盏煤油灯,在昏黄闪烁的灯光下,我看清了那张丑陋的
无与伦比的脸。两只眼睛特别吓人,左眼很大,右眼却非常小,鼻子是扭曲的,
嘴唇斜着裂开,而下巴则完全错位了。那张脸上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肉疙瘩,光
着的头顶看不到一根头发,我实在无法估算他的年龄。总而言之,这不应该是上
帝塑造的脸,我真为这个人感到不幸。

  当时我见到那张脸以后,完全吓坏了,愣在门口不敢进去。那个人举起煤油
灯照了照我的脸,然后向后退了一步,看起来是要让我进来。当时我已经浑身都
被雨水打湿了,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了那扇门。

  我进入幽灵客栈了。

  里面的光线太昏暗了,除了那盏煤油灯光所及之处,我实在看不清楚。那个
卡西莫多似的人缓缓地走到我身后,又关上了客栈的大门。瞬间,我有了一种走
进古代地宫中的感觉,虽然当时又冷又累,但却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卡西莫多」伸出手在墙上摸索了一会儿,忽然房间里亮了起来,又把我吓
了一跳。我的眼睛一下子没适应过来,手搭凉篷看了看头顶,见到了天花板上的
一盏电灯。

  电灯的亮度适中,基本上照亮了这个房间,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大约有五
六十个平方大小,中间还竖着几根碗口粗的木柱子,里面还有一道木楼梯通往楼
上。房间的右侧是一个半圆形的柜台,后面的门上挂着一卷帘子,此外还有一个
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木架子。房子内侧还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木桌子,我想大概
是餐桌吧。墙壁粉刷着白色的石灰,但有许多都剥落了,在左侧的墙壁上还挂着
几张老式的镜框,镜框里面是黑白照片,由于离灯光太远,镜框的玻璃又反光,
我看不太清楚照片里的人。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卡西莫多」始终都一言不发,他那双「大小眼」紧紧
地盯着我,只让我感到不寒而栗。突然,我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刚平缓
下来的心跳立刻又加快了。柜台后面的帘子忽然掀了起来,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三
十多岁的男人。

  这个男人有着健硕的身材,长着一张冷峻严肃的国字脸,用一双精干的目光
紧盯着我的眼睛。忽然,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从柜台里走出来,用
极其沉闷的声音说——「欢迎你来到幽灵客栈。」

  我急忙后退了一大步,脑子一团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来这里是干什
么的?对,是为了田园的木匣。可当时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来这里的使命,只感到
自己又冷又饿,我只能出于本能地说了一句:"这里有什么吃的吗?"「你是来
投宿的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外面正风雨交加,反正今晚
我肯定是回不去了。

  「我叫丁雨山,是这里的老板。」他那张脸又恢复了严肃,回过头对那个
「卡西莫多」说:「阿昌,快去给这位客人准备点吃的。」

  阿昌点了点头,拎着煤油灯走进了房间里侧的一扇门。

  「谢谢。」我说。

  丁雨山靠近了我说:「你一定很累了吧?先请坐下。」

  我确实有些吃不消了,我取下背上沉重的旅行包,放到了那张长桌子上。然
后,我如释重负地坐到了一张木椅上。

  「你是来旅游的吧?」他端了杯热水放到我的面前。

  我忽然有些犹豫了,该不该把木匣的事情说出来呢?我的目光又在旅行包上
晃了晃,但嘴里好像憋着口气,没有办法说出来,只能由着他的话点了点头。然
后,我拿过杯子喝了口热水,说实话当时的感觉好了许多,身上的寒气似乎一下
子就被驱散了。

  「谢谢你,我叫周旋,是从上海来的。」

  「哦,非常欢迎。」他忽然扭头看了看窗外,已经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出了,
他点了点头说:「周先生,我们这里的自然风光很独特,经常有旅游者慕名前来,
不知道你准备住几天?」

  「我——不知道。」

  当时我的心里一下子全都乱了。「那是准备长住了?」

  他真会做生意,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说:「不,我现在还没有确定,也许
我明天早上就会走,也许会多住几天。」

  「那就先住一晚上吧?」

  反正我也没地方可去了,于是点了点头说:「好的。请问一晚上多少钱?」

  「一百块钱。」丁雨山微微笑了笑,「当然,就这里的条件来说,这个价位
确实贵了一些。不过,这里一日三餐全都免费供应,这样算下来还是划算的。更
重要的是,这里的景色非常优美,是一处还没开发的旅游景点。」

  「是吗?我还真没看出来。」

  「明天早上,等雨停了以后你就会发现的。周先生,我绝不骗你,没有多少
人能欣赏到如此美丽的海岸景色。」

  「但愿如此。」

  「而且,你也能看的出,住在这里的客人非常少,自然价钱就贵了。不过,
如果能够住满一个星期以上,就能给你打三折的优惠。」

  我不再问下去了,从怀里掏出一百块钱交给了丁雨山,并问道:「要不要填
个住宿登记表?」

  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然后慢慢地走到柜台里面,弯下腰找了很久,才
拿出一张泛黄的旧纸片,塞到了我的手里。这张带有浓烈的霉烂味道的表格,真
不知道哪个遥远年代留下来的。我拿出笔匆匆地填完表格,交回给了丁雨山。

  这个时候,「卡西莫多」似的阿昌又出来了,他端着一盘饭菜放到了我的面
前。我已经饿坏了,说了声谢谢就狼吞虎咽了起来。饭菜看起来还不错,一荤一
素还有一个汤,也许是因为饥饿的缘故,我感到这顿饭菜要比山珍海味还要好吃。

  几分钟的工夫我就全部吃完了,我贪婪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向阿昌问道:
「这是你烧的菜吗?」

  他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谢谢,你是个好厨师。」

  阿昌那张丑陋无比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他的笑要比任何人的哭
都还难看。

  我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他是哑吧。」丁雨山突然冷冷地说。

  我一下子感到很尴尬,看着阿昌那张狰狞的脸,心里突然平添了几分同情,
我轻声地向他道歉:「对不起。」

  突然,我发现他的眼睛里掠过一种东西,说不清那是什么,让我的心头微微
一颤。

  「阿昌,带这位客人去房间吧。」丁雨山突然插话了,他将一把老式的钥匙
交到了阿昌的手里,「二楼13号房。」

  我脱口而出:「怎么是这个房号?」

  「你忌讳『13』吗?」他看着我的眼睛,冷冷地问道。

  「不,我怎么会怕这个呢?」

  其实,我并不是害怕「13」这个数字,也从不相信关于这个数字的种种传
说和忌讳,那只是欧洲人的习惯而已,与我们中国人无关。我只是觉得「13」
对我来说有些巧合。

  哑吧阿昌点了点头,向我做了一个手势,便向楼梯口走去。看起来,他并不
是我们一般所见的聋哑人,他的听觉是正常的,只是不能说话。我赶紧抓起旅行
包,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这时候身后又响起了丁雨山的声音:「周先生,记住不要在房间里乱插电器。」

  阿昌的手里还是拎着个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射在楼梯上,在黑暗与光亮间
不断地闪烁着,让我的心里七上八下。除了煤油灯光以外,四周都被黑暗覆盖着,
我只听到脚下的木板发出摇摇欲坠的呻吟。

  转过一个弯以后,我来到了二楼的走廊里。阿昌举着煤油灯走在前面,一点
豆大的光线摇晃着,把我带向那未知的黑暗深处。

  也许是我过于紧张了,长长的走廊竟似乎没有尽头,直到阿昌突然停了下来,
害得我差点撞到他身上。他在一扇门前摸索着,我似乎能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
的声音———这里就是13号房间了。

  门终于打开了,阿昌进去以后打开了电灯,柔和的灯光照亮了这个房间。我
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这房间要比我想象中好一些,估计能有二十个平方。房间里
有一张竹床,一个老式的写字台和梳妆台,甚至还有一台21吋的彩色电视机。
不过,这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霉烂的味道,仿佛已经几百年都没有人住了,这味道
直往我的鼻孔里冲,熏得我受不了。

  阿昌马上就看出来了,他走到窗口打开了窗户,一股海风夹杂着雨点吹了进
来。我立刻扑到了窗前,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外面风雨交加,一片漆黑,
我实在看不清大海的样子,只能听到一阵阵猛烈的海浪声,也许岸边有着无数坚
硬的礁石吧。

  现在房间里的空气好多了,我回过头来问阿昌:「对不起,我想知道厕所在
哪里?」

  阿昌推开了一扇橱门,原来里面是一间只有两个平方米的卫生间。有一个抽
水马桶,还有一个小水槽,惟一的遗憾是不能洗澡。

  然后,阿昌在我的竹床上铺了一卷干净的席子,再用湿毛巾在席子上擦了擦。
他做得非常好,要不是又哑又丑,也许可以在星级饭店里找到工作。正当我吃不
准是否该给小费时,阿昌把钥匙交给了我,然后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回到了房间里,把旅行包放到梳妆台下的柜子里。我又跑到窗口去呼吸了
几口空气,让肺叶里充满了大海的气味。我感到浑身都要散架了,索性倒在竹床
上,身下的席子给人凉爽的感觉,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像是梦幻一样,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确信这是真的。早上我还躺在上海
家里的床上,晚上却已经睡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幽灵客栈中了。我听着窗外的海浪
声,闻着东中国海的气味,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孤独旅人的年代。尽管我在全国
各地的旅馆和酒店里住过,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奇妙感觉。是的,住在这
个叫幽灵客栈的旅馆里,我是有些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恐惧。但是,我同时也感
到了另一种东西,正是我在小说里苦苦寻觅的感觉,这感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现在它就抓在我的手中了。

  正当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仿佛要被窗外的大海吞没时,忽然一阵奇怪的声
音传入了我的耳朵。那似乎是一个尖细的女声,断断续续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使躺在席子上的我心里一荡一荡的。

  我重新睁开了眼睛,面对着斑驳的天花板,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就在同时,
我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和那个女声混杂在一起,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纠缠在一
起,飘荡在漆黑的幽灵客栈中———想想都让人害怕。可我确实听到了,这让我
的后背心都有些发毛了。我立刻从竹床上跳了起来,轻轻地走到了门口,把耳朵
贴在了房门上。

  渐渐地我听出了一些眉目,似乎是一男一女在争吵,而那个男声还充满着青
春期的稚嫩。但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依然听不清楚,但那男孩子有一句话,清晰地
掠进了我的耳朵里:「妈妈,我们都死了吗?」

  是的,我惟一听清楚的就是这一句。我确信这不是我的幻觉,在我的这层楼
面里,一定还住着其他人,他们在争吵,或许是一对母子?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打开了房门,走廊里一片黑暗,我只能借助从我的房门
里射出来的光线,向传出声音的那个方向摸索而去。我终于找到了,是我的房间
对过的第三扇门,争吵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我轻轻地敲了敲房门。里面的声
音立刻就停止了,幽灵客栈里又变得鸦雀无声。

  我在黑暗的走廊里站了片刻,当时我心里很害怕,深更半夜的谁知道有什么
鬼东西出没。但是,我一想到这扇房门里的人就有了勇气,因为除了好奇心以外,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害怕孤独,此时此刻特别想与别人说话。

  于是,我大着胆子向门里叫了一声:「请问我能进来吗?」

  「请进。」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我小心地打开了房门,慢慢地走了进去。这房间看起来要比我的还大一些,
房间内侧放着两张竹床,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躺在床上,床边站着一个三
十多岁的女人。

  那女人有着一张姣好的面容,身材保养得不错,很有几分骨感。美中不足的
就是脸上缺乏血色,看起来一脸的病容。她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用沉默来迎接
我,那少年表情也和她一样。他们两人的脸部轮廓长得非常像,一看就知道是母
子俩。

  我终于打破了沉默:「对不起。刚才我听到有人在争吵,出了什么问题吗?
需要我帮忙吗?」

  「不,我们没什么问题。刚才——」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坐到了少年身
边说:「我只是在教育我的儿子。」

  「那真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

  「不!我只是想问——」少年突然插话了,看起来非常倔强。

  「住嘴,小龙。」

  母亲粗暴地打断了儿子的话。然后她的脸上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来:「真
不好意思,这孩子有病,经常胡言乱语,说些神秘兮兮的话,请不要见怪。」

  「原来如此。」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但嘴巴上只能顺着她。

  她突然扭起了眉毛说:「我没见过你啊,是新来的客人吧?」

  「是的,我叫周旋,就住在走廊对过的13号房。」

  「你要住多久?」

  「我不知道,也许明天早上就走,也许会住上好几天。」

  忽然,她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似乎是在为谁惋惜。她摇着头说:「可
惜啊,你走不了了。」

  我心里一抖:「请问这话什么意思?」

  「哎,幽灵客栈不是你来的地方。」

  「为什么?能告诉我原因吗?」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懒散,淡淡地说:「不要着急,你会知道原因的。」

  接下来,她就没有话了,那少年也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我知道他们是
要赶我走了,我向这对母子点了点头说:「我走了,需要帮忙可以随时叫我,再
见。」

  我离开了这个房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黑暗的走廊,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房间里充满了湿润的海风,那股霉味已经吹的差不多了。我关上了窗户,却
又闻到了一丝挥之不去的陈腐味。一阵浓浓的睡意再度包围了我,我脱掉身上淋
湿的衣服,再用毛巾擦了擦身。

  我小心地关掉了电灯,黑暗重新淹没了我,我光着上身躺在席子上,身上盖
着一条毛毯。外面的风雨声似乎减弱了一些,缓缓地将我带入睡梦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就像沉入水底的人浮出水面一样,大口地喘息起来,因
为有一块石头打破了平静的水面——我听到了?

  是的,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那感觉就像是蚂蚁爬进了人的耳朵里,让
人每一根毛发都竖直了起来。在黑暗中我睁开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
阵嘤嘤的哭声在我的耳边缠绕。

  夜半哭声?

  听起来更像是小孩子的哭声,像空气一样飘荡在幽灵客栈。我立刻就从床上
跳了起来,屏着呼吸不敢开灯,在黑暗中缓缓地摸索着。我分不清那声音是从哪
里传来的,也许是这栋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我可不想在这里住的第一夜就被吓死。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我一把就拉开了房门,冲到了漆黑的走廊里。

  真奇怪,就在我走出房门的一瞬间,那小孩哭泣的声音就忽然消失了。

  我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身上所有的感觉器官都失去了作用。但
是,我的心里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似乎很快就要发生什么事情。

             在黑暗中等待——

  几秒钟后,它来了。

  突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我的脸上。那感觉柔和而坚韧,就像一头小
小的野兽撞到了猎人的怀中。瞬间我感到了一阵温柔的呼吸,直冲我的鼻孔。我
顺手就抓住了一双圆润的肩膀,我确定一个身体正在我的怀中起伏着,然后便听
到了一阵轻微的喘息声。

  是一个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我的心立刻就要跳出嗓子眼了,但双手却紧紧地抓住对方的肩膀不放,生怕
她会从我手中溜走。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已经想象出了她的样子。

  她似乎在挣扎着,就像掉进了陷阱里的小野兽,在一片漆黑中,我似乎见到
了那双夜行动物似的眼睛。

  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然而,这里一丝光线都没有,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在黑暗中看到。更重
要的是,这双眼睛竟有些似曾相识,一下子就把我的意志给击倒了,于是我的手
渐渐松了开来。

  但她没有逃走,依然停在我的身上,几乎全身都倚靠着我。

  我又搂着她的肩膀了,这一回的动作非常轻柔。我甚至还能感到,她的眼睛
正在看着我,似乎有些迷茫,她在渴求帮助。

  于是,我把头低下来,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你是谁?」

  虽然这声音轻到了极点,但在这黑暗死寂的走廊里,却似乎异常清晰。片刻
之后,我听到了她的回答:「水月。」

  她的声音是那种磁石般的味道,细腻而轻碎,就好像电影里的配音。

  「你叫水月?」

  突然,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看一看她的脸。我不等她的回答,立
刻就把她拉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摸索着打开了电灯,白色的光线重新照耀了房间,让我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来,几秒钟后我才看清了她的脸———天哪!居然和我刚才想象中的一样。

  就是这张脸,就像显影液中的照片,正逐渐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她
很美。

  我的朋友叶萧,我打赌你不会相信的,在幽灵客栈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如
此漂亮的女子,在深夜里撞到我的怀中。这完全是聊斋志异里的情节:黑夜中投
宿寺庙的年轻旅人,突然遇到了美丽的少女,接下去我就不敢想象了,就连我自
己都不太敢相信。

  是的,她很年轻,看上去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正是古人笔下描写的那种青
春韶华。一张生动的脸在我的视线里深深地烙了下来,细长的黛眉微微挑起,眼
睛就像古画轴里的美人那样,眼睛里隐藏着无限的眼神,既有几分懒散,也带几
分惊慌。她生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鼻子,嘴唇则紧紧地口民着,柔和的下巴线条有
些微微颤抖。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在灯光下显出一副素净的样子。

  我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连忙放开了手说:「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

  她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并仰起头,双眼茫然地注视着我,停顿了许久才说
出话来:「我没事。」

  我压低了声音问:「为什么半夜里一个人乱走?」

  「我不知道。」「告诉我,你从哪儿来?」

  这一回她不回答了,紧口民起了嘴唇,那双眼睛瞪大了盯着我,看起来很害
怕的样子。也许我真的吓到她了,我后退了一步说:「你走吧。」

  「谢谢。」她用最轻的气声回答,然后扭过头跑出了我的房间。我跟到了门
外,只看到在黑暗的走廊里,那身白色的裙子一闪,就不见了她的踪影,甚至听
不到她的脚步声。

  我在门口呆站了几分钟,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
就像放电影一样,我的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一切,特别是她撞到我身上
的那一刹那,这种感觉让人回味不已。

  「水月?」

  我轻轻念了一声她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南海观音的味道。再仔细想想她的脸,
她的眼神,确实和小时候见过的观音像有些神似。而且,这里距离普陀山并不远,
如果坐客船的话,大概小半夜就能到了。天哪,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立刻
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罪过罪过。

  我叹了口气,回到了我的席子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噩梦没有再来打搅我。

  在幽灵客栈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晨曦正射进房间,照射在我的眼睛上。我从席子上爬起来,
打开了窗户,昨晚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还充满着湿气,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然
后向窗外眺望出去。

  我见到了大海。

  叶萧,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晚上丁雨山说的没错,这里的景色确
实美极了。让我如何形容这片海岸呢?它美得极有个性,它美得与众不同,与周
围独特的环境浑然天成,简而言之,这是一种荒凉之美。

  大海就在离我几百米远的地方,一片荒凉的山坡脚下,生着一堆黑色的礁石,
海浪正在拍打着礁石,溅起白色的浪花,昨天晚上我就是听着这海浪声入眠的。
虽然是夏天,但窗外却见不到多少绿色,只有一些青苔和荒草,还有就是大片低
矮的灌木,或许,也只有这些物种,才能在充满盐分的土壤和海风中生存。

  说实话,这里是一个适合人静下心来写作的好地方。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环
境里,面对着独特的美丽景色,摆脱尘世的喧嚣和牵挂,心无杂念地听着海岸涛
声写作,这是多少作家梦寐以求的境界啊。叶萧,从现在我决定,不论是否完成
关于木匣子的使命,我还要在这里住上两天。

  在我作出决定以后,便拿出了手机想要和你通话。但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竟
然没有手机信号。真奇怪西冷镇这么富裕的地方,覆盖手机信号应该很容易的,
怎么会没有呢?难道是海边有什么电磁干扰?

  我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这房间,找不到任何电话线的接口,只有一个电源线
插头。只要有插头就好了,我从旅行包里拿出了笔记本电脑,并插上了电源。但
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笔记本电脑刚一打开,只见电源灯亮了一下,然后
就听到电脑里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电源灯立刻就暗掉了。

  糟糕!我又重新试着开机,却怎么都开不起来,电源灯就像是燃尽了的蜡烛
一样,再也亮不起来了。我又仔细地看了看变压器,结果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
同时电脑里也有了这种味道。

  难道是最倒霉的事情发生了?因为电压不对而把机器烧掉了?我的心立刻就
凉了。

  直到这时候,我才记起昨晚丁雨山说过的话:「不要在房间里乱插电器。」
当时我根本就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在幽灵客栈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电压不
稳是常有的事情,如果超过了变压器的电压范围,那电脑就等着冒烟吧。

  再后悔也没用了,反正这台电脑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而且是台二手货。
想到这里,我糟糕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我看了看表,已经7点钟了,我把房间的门锁好,来到了走廊里。即便是白
天,这里的光线也依然是昏暗的,惟一的光源来自楼梯口。

  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总算开
了两扇窗户,清晨的光线带着雨后的湿气照射进来,使得幽灵客栈多了几分人间
的气息。

  大堂里只有丁雨山一个人,坐在柜台前不知道在算些什么东西。他看到我以
后,立刻微笑着说:「周先生,昨晚还满意吗?」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发生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刚才这里该死的电压,
还把我的笔记本电脑烧了。不过,仅就阿昌的服务来说,我还是比较满意的,于
是我微微点了点头:「是的,我很满意。丁老板,我想请问这里的电压是不是不
太稳定?」

  「你插电器了?」他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对不起,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所有的后果由你自己负责,如果你把整个客栈的电路都烧掉,那就更麻烦了。」

  听到这里,我已经不想再说笔记本电脑的事情了,于是我问了另一个问题:
「丁老板,这里有电话吗?」

  「从这客栈建立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通过电话。」

  我已经断绝了打电话和你联系的念头了:「那这里能通邮件吗?」

  「乡邮员不会来这里的,如果你要寄信,可以到离这里最近的荒村,那里有
邮筒,乡邮员每天都会去取信。不过,你别指望在这里能收到邮件。」

  我的话刚说完,就看到哑巴阿昌端着一锅热粥出来了,还有一锅馒头和一碗
咸菜。虽然他那丑陋的样子使人倒胃口,但我确实是饿了,从阿昌的手中接过碗
筷,自己盛了粥,拿了馒头,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刚吃了两口,我就听到了有人下楼梯的声音。仰起头一看,原来是两个看起
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穿的都是那种比较青春时尚
的衣服。昨天晚上我没见过她们,也许这客栈里还住着其他许多人。

  她们立刻就发现了我的存在,先打量了我片刻,然后就坐在了我的对面。一
时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但她们似乎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盛了自
己的早饭就吃了起来。两个少女一边吃一边窃窃思语,而且声音压得很低。特别
是那个小个子的,梳着一头齐肩的短发,眼睛又大又亮,似乎有永远都说不完的
话。

  我听清了其中的几句,那小个子女生说:「她怎么还没下来?」

  高个子女生眨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回答:「她啊,昨天晚上又不知道跑哪儿
去了,也许还没睡好吧。」

  小个子忽然用神秘兮兮的语调说:「我发觉她最近越来越怪了。」

  就在这时候,高个子突然咳嗽了一声,她们两个人立刻就不说话了。她们是
在害怕我偷听吗?我有些奇怪,刚一抬起头,就见到了那双眼睛。

  是她———昨天半夜在走廊里,撞到我身上的那个女孩子。她叫水月。

  我差点脱口而出了,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怔怔地
看着我。她依旧穿着那身白色的裙子,悄无声息地走到餐桌前。她那双略带慵懒
的迷人眼神里,立刻就掠过了一丝波澜,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水月,你怎么了?快坐下啊。」

  那个小个子女生招呼着她。

  她点了点头,坐在了两个女生的旁边。然后她低着头盛粥,与她那副不食人
间烟火的样子很不相称。她并不说话,只是埋头吃早饭,似乎是在有意回避我的
目光。

  坐在三个妙龄女生的面前,我越来越显得笨拙,我赶紧吃完了早饭,就像逃
难一样匆匆地离开了餐桌。

  这时候我突然注意到了丁雨山的眼神,那双眼睛紧盯着我,似乎带着某种嘲
讽。我立刻躲开了他的眼睛,飞快地跑上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叶萧,当我看着那台烧掉了的笔记本电脑,瞬间做出了新的决定,那就是用
最古老的方式与你联络———书信。不过,因为这里收不到邮件,所以我们只能
是单向联络,由我每天给你写信,用书信的方式,把我在幽灵客栈里看到的一切
都记录下来。

  至于信封和邮票,我的包里还放着很多,平时虽然不用,但有时关键的时刻
却能派上用场。

  我从包里拿出了信纸和笔,铺开在写字台上,面对着这张白纸,我像傻子似
的愣了好一会儿。说实话,我已经好久都没写过信了,甚至连用笔写字都不那么
熟练了。笔尖颤抖了半天,终于落到了纸上,写出第一行字———那就是你的名
字。

  真奇怪,接下来我就越写越快了,我这才理解了什么叫「不假思索」,这笔
尖似乎是有独立生命的,领着我的手在纸上飞舞着,文字自然而然地流动了出来,
而我根本就无法控制住它们。

  叶萧,你相信吗?现在是上午十点半,仅仅三个小时的时间,我居然写了这
么多字。我看着这十几张信纸,心里甚至怀疑这真是我自己写的吗?或许,这是
幽灵客栈的环境起的作用吧,我说这里会给我以灵感的,现在它使我下笔如飞,
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好了,叶萧,来自幽灵客栈的第一封信就到这里结束了。

  明天上午这个时候,我还会给你写信的———假如那时我还活着的话。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读完这封信的最后一个字,叶萧终于深呼吸了一口,但胸口总好像闷着一块
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窗外的黄昏已悄然降临,而叶
萧的心神,已完全沉浸在这封来自幽灵客栈的信中。叶萧读着这些有魔力似的文
字,就好像自己也在周旋的身边,与他一起承受黑暗与恐惧。

  读完了信以后,叶萧忽然感到信封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是一张照片,周
旋在信里说过,他拍了一张一次成像的照片附在信里了。

  叶萧冷冷地盯着这张照片,看得出当时是黄昏时分,而且风雨大作,整个画
面呈现出一种阴暗忧郁的色调。在照片的远端,孤独地矗立着一栋黑色的房子,
看不清具体的细节,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叶萧知道这就是幽灵客栈了。

  他对着照片足足看了好几分钟,始终都看不清客栈的窗户和门,似乎全都模
糊成了一团,在阴沉的黄昏风雨中颤抖着。

  叶萧的心里想到了什么,他自言自语地说:「周旋,快回来吧。」

  忽然,照片从他的手里滑落了下来。

               第二封信

  叶萧:你好。

  看了上一封信以后的感觉如何?我猜得出你现在的表情,不要为我担心,我
还活着。

  昨天上午,在写完给你的第一封信以后,我写好了信封并贴上邮票。然后,
我带上了一个随身的小包,里面放着给你的信,还有那台一次成像照相机,快步
来到了楼下。

  在底楼我又看到了丁雨山,他坐在柜台里说:「周先生,中午快到了,你是
来退房的吗?」他忽然停顿了片刻,缓缓地说道:「我打赌你不会。」

  我叹了一口气:「你说对了,丁老板,我再住三天。」

  然后我付给了他300块钱。

  「谢谢。」他点过了钱后说,「你要去哪儿?先吃午饭吧。」

  说到这里我确实感到有些饿了,便坐在了餐桌上。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了有
人下楼的声音,我警觉地注意着楼梯口,结果看到了昨天晚上的那对母子。

  那个三十多岁的母亲,看到我以后并没有惊讶,而是微微点了点头,就拉着
儿子坐到了我的对面。现在她的样子是一个标准的温柔母亲,悉心地照顾着儿子,
与昨天晚上截然不同。而她的儿子也安静了许多,只是脸上没有血色,而且不时
地会咳嗽。

  我终于说话了:「对不起,昨天晚上打扰你们休息了。」

  「不,是我和儿子吵架打扰了你。」她说话的声音轻柔平和,显得彬彬有礼,
「你叫我清芬好了,我儿子叫小龙。」

  我看了一眼那个叫小龙的少年,他却低着头一言不发,突然发出几声咳嗽。

  清芬拍了拍儿子的后背,然后向周旋问道:「周先生,你今天还住在这里吗?」

  「是的,也许还会多住几天。」

  这时候,哑巴阿昌端着饭菜上来了。没想到这几个菜都是海鲜,正好合我的
胃口,吃起来味道真不错。我刚想夸奖一下阿昌,他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的嘴一直都没有停,但心里却在想着早上的那三个少女,我不时地抬起头
看看楼梯口,却始终听不到她们的声音。我看了看表,现在只有11点钟,也许
是我下来得太早了。

  午餐吃完以后,我没有等她们下来,而是带着要寄给你的信,推开了幽灵客
栈的大门。

  终于回到了天空底下,我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飞快地向前跑去。叶萧,你能
够想象吗?我在荒凉的海边原野上飞奔着,只听到风从耳边呼啸着掠过。昨晚下
了一夜的雨,地上还没有干透,不时有泥水随着我的脚步溅起。当我回过头来才
发现,幽灵客栈已经被我远远抛在身后了。遥遥望去,那栋建筑正孤零零地立在
荒地里,那是一种触目惊心的荒凉。忽然,我想起了一本书的名字——麦田里的
守望者,只是把麦田换成了海边的灌木和荒草。

  我沿着昨天坐着摩托车来的那条小路,走上了一处高高的山岗。这里正好可
以向四处远眺,东面的海岸线曲折地延伸着,海边耸立着许多悬崖和礁石,再往
上就是幽灵客栈所处的荒原了。在那片荒原的其他三面,则分布着许多连绵起伏
的山峦,在地理上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单元。

  叶萧,我敢打赌这景色一定能让你终生难忘。最后,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
大海上,远方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我甚至还能看到海平线,在水天相交的地方,
似乎隐隐约约地有几座小岛的影子。只是奇怪的是,在我视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竟然看不到一艘船,也见不到任何人烟,只有几只海鸟从空中掠过。

  离开墓地,我来到了大海边——黑色的大海。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肺叶里充满了海水的气味。自从来到这片荒凉的海岸,
我第一次离大海是如此之近,那感觉无与伦比。

  这里见不到常见的沙滩,而是与海岸犬牙交错的礁石与悬崖。在近岸的海水
里,有许多黑色的礁石露出海面,我猜在海面之下,也一定隐藏着不少危险的暗
礁。也许,这就是见不到一艘船的原因,没有任何船只敢驶近这片海湾,无数的
暗礁会让水手们死无葬身之地。

  看着眼前这番景色,我突然想起了一幅著名的油画——《死之岛》,作者是
十九世纪的瑞士画家勃克林。画面中一座四面被海水包围的孤岛,高高地突出在
水面上,到处都是怪石和悬崖绝壁,在几乎令人窒息的阴暗背景下,一艘小船划
向岛上,一个白衣男子正静立于船首——他代表着死神。这是勃克林一生中最精
彩的,也是最受争议的作品。几年前,当我一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就被震撼住了,
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审美,深入了每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我从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拿出了那台一次成像的照相机,对准了眼前的海岸
景色。我迅速地按下了快门,连着拍了好几张,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拍下了大海、
礁石,还有悬崖。

  照片很快就成像出来了,效果相当不错,我很喜欢。叶萧,我把这几张照片
都附在今天的信里了,你注意查收。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独自在海边散着步,从布满礁石的海岸走到高高的悬
崖峭壁上,始终都见不到一个人影。我已经很久都没有享受过如此的清静了,似
乎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这是一个能让人好好思考的地方,也是一个能让人
发疯的地方。

  天色越来越暗了,海边的风不断地吹乱我的头发,我来到了一片悬崖上,离
海面的垂直高度有好几十米。叶萧你还记得吗?我有轻微的恐高症,只要站在高
处往下看,就会产生强烈的恐惧。我站在悬崖上向下看去,只见一片黑色的海水
猛烈地拍打着礁石和峭壁,发出浑浊的巨大浪花,听那海浪声,简直就像场重金
属的摇滚音乐会。在那一瞬,我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几十米下的海水中,
正产生一股强大的吸力,要把我从悬崖上拖下去。我的脚离崖壁只有几厘米,生
与死只在一线之间——幸运的是,我向后倒了下去,重重地坐在岩石上,额头上
已经布满冷汗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远处的悬崖上还有一个人。

  我的心里一颤,马上爬起来向那边走去。我逐渐看清了那个人的轮廓,一个
高个子的陌生男人,站在一处高高的悬崖上,他的面前摆着一个画架,手中握着
一只笔正在上面画着。

  他在画画?

  我快步走到了那处悬崖上,但那男人立刻就回过了头来,用警惕的目光注视
着我。他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头发又长又乱,下巴上爬满了胡须,两只眼睛
异常锐利。

  他首先说话了:「你是谁?」

  「我叫周旋,住在幽灵客栈。」

  「什么时候来的?」

  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审问犯人一样,但我还是克制地回答了:「昨天晚上。」

  「怪不得没看到过你。」他的嘴角微微笑了笑,「你好,我也住在客栈里,
我叫高凡,平凡的凡。」

  「你好。」我指着他身后的画架说:「你是画家?」

  「算是吧,一个没有名气的画家。」

  我走到了他的画架跟前,画纸上涂着深色的油彩,充满了狂乱的线条,只能
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我轻轻地问:「你在画大海?」

  「是的,你不觉得这里的大海很美吗?」

  他走到了我的身边说,悬崖上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颇有几分迪克牛仔式
的酷样,尤其是他那眺望远方的眼神。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想了想说:「这里的景色确实很独特,你非常喜欢吗?」

  「是的,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

  「为了画画?」

  「这里是画家的天堂。就像梵高找到了他的阿尔勒,高更找到了他的塔希提
岛,而高凡找到了幽灵客栈。」

  高凡说话的样子极为自负,似乎已经沉浸在这景色中了。我细细体会着他的
话,确实很深刻。这时候,黄昏已经悄然来临了。

  叶萧,我必须承认,黄昏时这里的景色确实美极了。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客栈去吧。」

  高凡收起了画架和颜料等各种工具。

  「你不画完它吗?」

  「这幅画已经画了一个星期了,明天也能接着画。」

  他收完了东西以后,便径直向客栈的方向走去。我可不想一个人留在黑夜的
海岸边,急忙跟在高凡的身后。

  风越来越大了。

  高凡边走边说:「冷了吧?这里晚上可不能随便出来。」

  我相信他的话,但还是问了一声:「为什么?」

  「因为闹鬼。」他冷冷地回答。

  「鬼?」「你看到那片墓地了吗?」

  我嗯了一声。

  「总有一些人,死后阴魂不散。」

  其实,我并不相信他说的那一套,但我试着问道:「所以,这里才叫幽灵客
栈?」

  他不置可否地回答:「也许吧。」

  高凡似乎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轻车熟路地回到了幽灵客栈。夕阳的余晖,
正笼罩着这栋黑色的建筑,我的眼睛突然被眩了一下,原来是三楼的窗户上发出
几片玻璃的反光。我呆呆地站在大门外,仰着头望着三楼的那扇窗户。

  「你怎么了?不进去吗?」高凡冷冷地问道。

  「不,没什么。」

  我最后看了那窗户一眼,带着心头的一片疑云,走进了幽灵客栈。

  大堂里开着一盏惨白的电灯,亮得让我有些晃眼。我揉了揉眼睛才能看清楚,
餐桌上已经坐着好几个人了。丁雨山坐在面向大门的上首,而餐桌的左侧,则坐
着今天早上的三个少女,餐桌右侧是清芬和小龙母子俩。但唯独看不到哑巴阿昌
那张卡西莫多式的脸。

  「就等着你们吃晚饭呢。」丁雨山大声地说,「快坐下啊。」

  高凡一声不吭地就坐到了清芬旁边的空位子上。

  但我却愣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一餐桌的人,心里产生了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
我的眼前也似乎浮现出了一幅经典画面———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

  在那惨白惨白的灯光照射下,餐桌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涂了一层白色的粉,
泛出青色的反光。

  更要命的是,他们围着餐桌排列的方式,怎么看都像是某种古老的献祭仪式。
他们都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所有人的眼神都特别地奇怪,又像是一群刽子手等候
待宰的犯人,而那餐桌正适合做砧板。

  正在我尴尬的时候,突然发现餐桌左侧那三个少女中的水月,向我眨了眨眼
睛。我这才感觉到了一丝人气,精神也不再那么紧张了,缓缓地走到餐桌边上,
坐在了背对大门的下首空位上。

  「很好,我们吃饭吧。」

  丁雨山微笑着说了一声。然后我就看到阿昌端着饭菜上来了,几分钟后餐桌
就摆满了丰盛的晚餐,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立刻就激起了我的食欲。我真
没想到卡西莫多式脸庞的阿昌,还能烧出这么好的菜。

  阿昌放好了全部的饭菜以后,就悄悄地消失了。我向四周张望了几下,总觉
得这张餐桌上有一股奇怪的气氛。但面对一桌美味佳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
胃,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当我吃到一半的时候,才发现其他人几乎还没动筷子,只有我嚼着骨头的声
音,在寂静的大堂中不断回响着。我这才感到一阵尴尬,茫然地问道:「你们为
什么不吃?」

  「不,我们在吃。」

  丁雨山动了一下筷子说,原来他吃得实在是太慢条斯理了,以至于我根本就
没看出来。餐桌上其他人也是如此,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于「文雅」的进餐方式,
而且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餐桌上如死一般寂静,而桌上的饭菜则在不知不觉中
被消灭了。

  我也只能放慢了吃饭的速度,而且特别小心不要弄出什么声音来。我不禁问
了一句:「幽灵客栈里吃饭一直这么安静吗?」

  「这是客栈的传统。」丁雨山轻声地回答了一句。

  「客栈的传统?所有住在这里的客人都要遵守客栈的传统吗?」

  「不,这纯属自愿。」

  我忽然大着胆子问他们:「你们都自愿吗?」

  「是的,我们已经习惯了。」

  画家高凡回答道。坐在他旁边的清芬也点了点头。

  我继续问道:「那客栈还有其他什么传统吗?」

  丁雨山回答:「这并不重要,只要你住得久了,就一定会明白的。」

  「这说明客栈有着悠久的历史。」高凡补充了一句。

  「对,传统总是来自于历史。」我点了点头说,然后我又扫视了这房间一圈,
转换了话题:「除了阿昌以外,客栈里所有的人都在这儿吗?」

  没有人回答。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正当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注意
到了那个叫水月的女孩的眼睛。就像昨天半夜里,她和我的目光又撞在了一起,
她的眼睛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么。

  我明白了,便不再说话了。

  晚餐很快就结束了,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回到了各自的房间里。

  丁雨山在离开前突然问我:「周先生,昨天晚上你没有洗澡吧?」

  「没有,这里能洗吗?我倒真想洗上一趟热水澡。」

  「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就在后面那扇门里,有热水供应的。」

  他指了指大堂后面的一扇木头门,然后就走上了楼梯。

  这时候阿昌走了过来,他收拾好了餐桌,然后就悄悄地离开了。大堂里就只
剩下了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餐桌上出神。

  几分钟以后,我站起来在大堂里走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墙上挂着的镜框上。
现在我终于能看清楚了,墙上总共有三个老式的镜框,里面镶嵌着放大的黑白照
片。

  第一张照片里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像,照片非常模糊,仿佛笼罩着一层纱布,
也许是时间过于久远的原因吧。奇怪的是,即便看她那模糊的脸部轮廓,我依然
可以感到一股难以掩盖的风韵。而她的发式也非常奇特,只有在关于晚清或民初
的电视剧里,才能看到这种发式。

  第二张照片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比前面一张女子的照片更加模糊,他戴着一
顶瓜皮小帽,看不出是什么发式。但我却能从这张照片上感觉出什么:幽灵客栈
与这个人有着某种重要的关系。

  第三张照片也很旧了,但相对要清楚一些,是另一个中年男子的头像,他剃
着西式的头发,从衣领可以看出是西装的样式,还有一根黑色的领带。看起来他
所处的时代,要比前面两个人更接近于现代。

  我又后退了一大步,怔怔地看着这三张照片。忽然,我看到这面墙的脚下还
有个柜子,柜子上放着个什么东西。

  靠近了才发现,柜子上居然是一台老式的电唱机,旁边还有两个小喇叭。

  能在幽灵客栈里看到这东西真是幸运,我记得我家过去也有过这种唱机,看
上去又圆又扁,在里面放一张密纹唱片,再把一根电唱针放到唱片的密纹上,它
就会自己转动起来,喇叭里放出各种音乐和声音。那时候我爸爸经常玩电唱机,
后来有了录音机就不再用它了,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当废品扔掉。不过,现在这种
东西又值钱了,人们把这种老式的电唱机当作收藏品,这也是另一种的怀旧吧。

  眼前这台电唱机上布满了灰尘,似乎已经很久都没人用过了,我低头看了看
它的商标,是上海电唱机厂在1965年出品的。

  我真想听听这机器究竟会放出什么声音来,但我还是克制住了。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吹进来一股冷风,吊在头顶的电灯摇晃了起来,惨白的
光线在空空荡荡的大堂里闪烁着,我的眼睛也一阵晕眩。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急
忙冲上了楼梯。

  终于回到了房间里,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看旅行包里的木匣,谢天谢地它还在。
我看着这只木匣,一下子就心乱如麻起来。叶萧,我该怎么办?我已经把木匣带
到了幽灵客栈,这算是完成了我的使命了吗?把木匣放在这里就离去,还是交到
客栈中的某个人手中?如果是的话,那个人又是谁呢?不,田园还有后半句话没
来得及说出口,我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其他的交代,天哪,这该死的木匣。

  我又把木匣放回到了包里,关于如何处置它,等明天再说吧。

  然后我躺在床上,打开了电视机的遥控器。这是一台国产的21吋彩电,客
栈当然没有有线电视,全靠电视机上的一根天线。

  电视画面很模糊,好像正在播放一部时下流行的清宫戏。我一向对清宫戏感
到恶心,便按动遥控器不断地换台。这里能收到的频道还真不少,有许多上海看
不到的台,不过就是电视信号太差劲了,画面糟糕得就像被撒了一把沙子。我打
开了窗户,努力调整着天线的位置,但毫无效果。忽然,电视屏幕上变成了一片
「雪花」,然后一排黑色的线条不断地闪烁着,就像是在调整频道时见到的那样。
最后,屏幕上变成了一团模糊的画面,隐隐约约是一个人的影像。我睁大了眼睛
看着电视机,耳中听到电视机喇叭里,传出一阵奇怪而沙哑的声音。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电视机里的那个人影实在太模糊了,我完全看不清他
(她)的五官。而喇叭里传出的声音晃晃悠悠的,以一种奇特的波长飘荡在我的
房间里。

  一瞬间,我的脑子里掠过了那部日本经典恐怖电影里的经典画面———从电
视机里爬出了……

  不,理智明明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浑身颤栗不已。我立刻按下了
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屏幕恢复了暗淡的灰色,那声音也消失了。我长出了一
口气,重重地倒在了床上,心里忽然有些自嘲,就连这客栈的电视机都在捉弄我。
到了晚上九点,我忽然想起了丁雨山饭后的话,我想我该去洗个热水澡了。

  我带上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毛巾,离开了房间,走到底楼的大堂里。这里依然
一个人影都没有,电灯还在继续晃动着。我来到了丁雨山所说的那扇小门前,轻
轻地推开了它。

  门里面是一道狭窄的走廊,两面都是黑色的木板,低矮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
昏黄的灯。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木门,一股热气从门缝里冒了出来。

  我刚向前走了几步,走廊尽头的那扇门突然打开了,从门里面走出来三个年
轻的女孩子。

  她们本来是一路走,一路窃窃私语着,但看到了我以后就立刻沉默不语了,
一个个侧着身子从我旁边走过。这条走廊太狭窄了,两个人不能并排通过,我也
只能侧过了身子。我看到她们浑身都是湿漉漉的,穿着浴后的干净睡衣,湿润的
头发披散在肩膀上,手里拿着毛巾、洗发水,还有换下来的衣服。一团团热气从
她们的身上散发出来,充满了这条小小的走廊,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个矮个子的女孩走在最前面,她用警惕怀疑的目光看着我。高个子的女孩
走在中间,她却对我视若无睹,她们两个都从我面前走过了。走在最后的就是那
个叫水月的女孩。

  当水月从我面前经过时,我似乎能闻到她身上的一股清香,她和我都侧着身
子,面对着面擦身而过。那一瞬间,她离我是如此之近,近得只剩下几厘米的距
离。她的鼻尖还有胸口几乎贴着我划过,我只能尽量后仰着,但后背却紧紧地贴
着木板做成的墙壁。

  我感到她的眼睛在盯着我。就像她的名字水月,她浑身都充满了饱满的水份,
脸庞是那样清晰而白嫩。在她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一丝长长的头发,带着浴后
的湿汽,从我的脸上划过。

  几秒钟后,她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另一端,回过头来关上了那扇木门。我看着
她回过头来的眼睛,直到木门阻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狭窄低矮的走廊里,似乎还残留着她们身上的湿气,还
有水月的眼神。我缓缓地走进了前面的那扇木门,水蒸汽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
能大致地看到这是个全封闭的小房间,大约只有六七个平方米,四面墙壁和天花
板都是由木板组成。这些木板看起来已经浸透了水份,摸起来的手感非常松软,
就像是上好的软木。在房间的正中,有一个圆形的大木桶,就像我们小时候洗澡
用的大脚桶。不过它比我们的脚桶还要大上好几号,足足有半个人高,直径估计
有一米五左右,一个成年人完全可以半躺在里面,也可以同时有三个人坐在里面。
看来这就是幽灵客栈的传统「浴缸」了。

  木桶底下有一个出水口,里面的水已经全部放光了,只是木桶还冒着热气。
在木桶边上有一个水龙头,我拧开水龙头试了试,放出来的是热水。看来这里就
像过去的澡堂子一样,但唯独不能淋浴。旁边还有几块清洗浴缸的海绵,和一瓶
浴缸消毒液。我把很多消毒液倒进了木桶,然后再用热水浸泡海绵,在木桶内侧
擦洗了起来。虽然有些吃力,但是我并不感到累,只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直到我确信擦洗干净了以后,才用软塞塞住了出水口。热水缓缓地流进了木
桶里,我脱去衣服跳了进去。叶萧,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泡过浴缸了,更别
说这种木桶了。我的全身很快就浸泡在了热水里。我关掉水龙头,闭上眼睛泡在
热水里,水温正好,那种感觉真的很舒服。

  水蒸汽渐渐笼罩了这个由木板组成的小房间,我躺在木桶里几乎要睡着了。
记得一本推理小说上说,洗热水澡是最能让人放松的事,也最容易让人进入自我
催眠状态,尤其是用老式的木桶洗澡,会使人产生时空的错觉,仿佛回到了另一
个年代。是的,我想我进入催眠状态了,似乎整个身体都漂浮了起来,每一个毛
细孔都最大限度地张开,热水渗入我全身,直到把我溶化。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

  正当我在自我催眠中沉醉时,那种声音突然造访了我,似乎就来自这个狭小
的房间里。我吓得几乎跳了起来,立刻就从催眠状态中回来了。

  但我的眼前一片热气腾腾,水蒸汽完全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几乎什么都看不
清,如同光着身子坠入高空的云层里,如果现在有人要害我,那简直易如反掌。

  那声音还在继续,似乎是一个幽幽的女声……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但依然什么都看不清。那个声音就在我的身边,我忽然
伸出手在水汽中乱抓,但手中只抓到水和空气。不,我要逃出去。

  反正我已经擦过肥皂了,我立刻拔掉了出水口的塞子,从木桶里跳了出来。
好不容易我才找到毛巾擦干净了身体,穿上换洗衣服冲出了浴室。

  走廊里没有一个人影,我不敢再停留了,迅速地跑了出去,回到二楼我的房
间里。

  我惊魂未定地回到房间,立刻就倒在了床上,脑子还依然回响着刚才的声音。
我赶紧闭上了眼睛,期望自己快点睡着。

  毕竟刚刚洗了一个热水澡,我很快就松弛了下来,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但是,几个小时以后,那个声音又来了。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直了起来,我躺在床上默默
问自己:会不会是幻觉?不,那声音确实存在,从每一寸墙壁渗透进来,无所不
在。

  又是那个幽幽的女声……

  我终于爬了起来,冲出去打开了房门,在漆黑的走廊里,我终于发现了那声
音的来源——我的头顶,就在那黑暗的天花板之上。

  客栈的三楼。

  上面究竟有什么?带着强烈的疑问,我屏住了呼吸冲到了楼梯口,小心翼翼
地走了上去。

  当我刚刚走到一半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阴
冷的声音:「站住!」

  听到这声音,我立刻像雕塑一般被定住了,然后缓缓地回过头来。

  一盏煤油灯的昏黄灯光直对我照射过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周先生,
请下来。」

  这时候我才听出来,这是丁雨山的声音。然后我渐渐看清了煤油灯下他的脸,
那张脸就像幽灵一样闪烁着。我只能按照他说的做,缓缓地走了下来。

  「对不起,丁老板,我只是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我怎么没听到?」

  奇怪,这时候确实没有了声音,整个幽灵客栈死一般寂静。我摇了摇头,不
知道如何解释。

  丁雨山从我面前走过,踏上了楼梯说:「请记住,绝对不要到三楼去,这是
客栈的规矩。」

  「为什么?」

  「不为什么,如果你不听我的劝告,那么一切后果都由你自己负责。」

  说完,他拎着煤油灯走上了三楼。

  丁雨山的身影,和那昏黄的灯光很快就消失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黑暗
的二楼走廊里。这时我一点都睡不着了,索性走下了楼梯,来到了大堂里。

  大堂里的电灯没有开,只在柜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幽暗的灯光微微闪烁着,
在黑暗中显出一股灵异的气氛。我深呼吸了一口,缓缓踱着步,不知道这样能否
度过漫漫长夜。

  突然,我又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但与刚才的那种声音完全不一样,而是
某种金属的碰撞声。至于声音的来源,我也听得非常清楚,就在客栈的底楼。

  我快步走到大堂的底端,那里还有一扇小门,我轻轻地推开小门,里面又是
一道黑暗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亮着幽幽的一点微光。

  我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路的,就连喘气的声音也压到了最低,心里却是七上八
下,不知道会发现什么?

  终于,我看清了那点微光,是一根白色的蜡烛。在微微跳跃的烛火下,映着
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的手里正挥动一把铁铲,在地下用力地挖着什么。

  看起来就像是在埋尸体!

  我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那人立刻吓得跳了起来,马上回过头来用铁铲对着我。我也颤抖着后退了一
大步,才看清了他的脸———画家高凡。

  他显得异常紧张,那副样子就像是要拼命,但他看清我的脸以后,就马上把
铁铲放了下来,喘着粗气问:「怎么是你?」

  「我晚上睡不着,到大堂里走走,就听到了这里的声音。」

  高凡点了点头说:「没事了,你走吧。」

  我却注意到了地下被挖开的地方,看上去还真像个墓穴,于是我又问了一句:
「你到底在干什么?」

  「现在我不想回答,但过几天我会告诉你的。」他拖着手里的铁铲走了出去,
「回去睡觉吧,晚上不要在幽灵客栈里乱跑,否则会见鬼的。」

  我也紧跟在他身后回到了大堂,轻声问道:「你后面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

  他快步走上了楼梯。

  当我们来到二楼走廊里的时候,他忽然靠近了我,压低了声音说:「答应我,
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我当时吓了一跳,以为他会动武,可是黑暗里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草草地
回答:「好的,我不说出去。」

  高凡冷笑了一下:「你会得到奖赏的。」

  然后,我就听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转眼就已经消失了。

  我再也不敢在黑暗的走廊里停留了,匆忙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把门紧
紧地锁好,关紧了所有的窗户,倒头就睡了。

  经过了一夜的恶梦,我早上六点钟不到就起来了,用最快的时间洗漱完毕,
便跑下了底楼的大堂。

  大堂里只有阿昌一个人,餐桌上已经放好了早餐,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
来的。我独自一人用完早餐后,便又回到了房间里,铺开纸笔给你写信。

  叶萧,今天的信就到这里了。

  现在已经将近十点钟了,如果快点出去投信的话,或许还能来得及回来吃午
饭。

  再见,我的朋友,不论你是否相信,请不必为我担心。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叶萧读完了这封信以后,脖子都有点发麻了。他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或许周旋正处于一个特殊的境地。这封信也是在今天早上收到的,但叶萧直到晚
上从局里回家以后,才把信拆开来读。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叶萧在信封里又找到了周旋附来的三张照片。第一张照
片拍的是大海的全景,这张采光还可以,一片黑色的大海波涛汹涌,远方海天一
线,颇有几分苍凉悲壮之感。

  第二张拍的是海岸的礁石,周旋那台照相机似乎还不错,礁石上飞起的海浪
也拍得非常清晰。

  第三张就是悬崖了,叶萧看到照片里的悬崖心里一颤。因为,他看到悬崖的
顶端立着一个女人。虽然镜头的距离非常遥远,但仍可以确定那是一个女子,孤
独地伫立在悬崖上。

  叶萧可以肯定,周旋的信里并没有提到这个悬崖上的女人。那她怎么会出现
在照片里?叶萧越想越头疼,最后他放下了照片,把抽屉拉了开来。

  抽屉里有一叠报纸的复印件,那是他从图书馆里复印下来的,1933年的
报纸副刊上的文章———《幽灵客栈》。

  在柔和的台灯光线下,他缓缓念出了这篇陶醉写的文章———幽灵客栈坐落
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第一次听说幽灵客栈是在民国二十一年的春天,斯时国军正与日寇激战于沪
上,虹口文化界诸君大多躲进租界以避战火。我承蒙朋友的关照,借住于大公报
一位记者的家中。就在那避难的时日,我从这位记者朋友的口中,知道了关于幽
灵客栈的种种轶闻。

  战火退去后,我回到了虹口,但心里却落下一个愿望,那就是去幽灵客栈看
一看。只可惜囊中羞涩,两年来居然连区区旅费都不能筹措。惟一个月前,我的
一部长篇小说得以出版,获得了一笔小小的稿费,正好可以支付旅费。我当即买
了一张火车票,踏上了前往幽灵客栈之旅途。在甬下车以后,我又雇佣了一辆马
车,星夜兼程地赶往K县西冷镇,终于在是夜抵达了幽灵客栈。

  幽灵客栈位于浙东之海岸,周围虽是山清水秀之乡,但此地之海岸却是不毛
之地,放眼望去,满目荒凉,惟有一座三层楼房的客栈,孤立于狂野的海风之中。
几里之外更有一墓地,为数十里之内各乡镇居民之阴宅。此种环境不可谓不险恶,
幽灵客栈正是名实相符。

  我于月黑风高之夜造访客栈,惊起了一客栈之人。我几番道歉方才平息,原
来这客栈之中住着不少游客,其中多是像我一样的文人,从上海、杭州、南京等
地慕名而来。客栈之主人乃一上海商人,姓丁名沧海,我与他畅谈了一夜,方知
晓其经历非凡。斯人少年即习文,曾立志写李、杜之诗文,后又沉浮商海十余载,
积得百万家财。三年前,丁沧海偶尔路经此地,见一荒凉的孤楼独立于此。入内
一看,客栈竟已遭荒废,不见半个人烟,惟有墙上挂着两张先主人之照片。此君
畅游附近之海岸,再细观此客栈,方觉此地乃是人生归宿之佳境也。他到西冷镇
上询问客栈的由来,才知道这里叫做幽灵客栈,始建于前清宣统三年的秋天,主
人是一个当地富户之子。客栈开张以后,虽然生意清淡,但每年的清明和冬至,
周围许多人都会来此扫墓,故尔在这些节令生意可谓红火。然而,在客栈建立后
的第二年,也就是民国元年,即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惨案。在一个台风呼啸之
夜,客栈的主人突然发狂了,用斧头劈死了客栈内全部的客人,总共十三条人命,
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来。惨案发生后,他自己亦在客栈的三楼悬梁自尽了。当时
这桩惨案轰动了整个浙江省,只因当初时局混乱,当局亦以此结案草草了事,从
而在当地留下了关于幽灵客栈之种种奇闻轶事。丁沧海遂决定花重金买下地皮,
修复客栈,以其传奇色彩来吸引各方游客,更兼此地景色独特,为上海各地猎奇
之士所喜好。不久幽灵客栈便重新开张,三年来已接待客人无数。

  是夜,我即住在客栈二楼的一个单间。此后我在客栈里居住了整整半个月,
结交了不少好友,白日畅游附近的海天美景,夜晚与三两知己略谈聊斋之故事。
此种惬意生活,更让我产生不少写作之灵感,短短数日之内,我文思如泉涌,竟
连作数篇小说,皆为我近年来满意之作。然而,可怕的悲剧终于发生了。在一个
漆黑的深夜,客栈中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大家都
聚集在底楼的大堂,但惟独见不到客栈主人丁沧海。于是,我来到了客栈的三楼,
结果发现丁沧海居然吊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面对悬挂在房梁上的丁沧海尸体,
众人皆惊慌不已,一时间乱了方寸,许多人都一哄而散,各自带着行李逃离了幽
灵客栈。只有我把丁沧海从房梁上解了下来,等到天明以后,交给了当地官府处
理。当局派遣了知名探长来勘察,虽然疑点丛生,但依然断定丁沧海属于自杀。

  幽灵客栈再告荒废,我只能挥泪告别了此地,带着无限遗憾回到了沪上。但
数日来,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海岸边客栈之影像,宛如电影深刻烙印于心间,惟
有写出此文以聊自慰,同时亦致祭丁公沧海矣,祈其九泉之下有知我思念之情愫。

  叶萧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这就是七十年前的幽灵客栈。他走到窗前,面
对着外面漆黑的深夜,为身在幽灵客栈中的周旋祈祷平安。

               第三封信

  叶萧:你还好吗?

  其实我现在很想你,真想当着你的面说话。昨天上午写完了给你的第二封信
以后,我就带着信和照相机走出了客栈。这一次我加快了脚步,照着昨天走过的
路向荒村而去。

  当我走到村口的邮筒前时,周围所有的村民就都一哄而散了,那样子就好像
活见鬼似的,仿佛我会给村子带来致命的瘟疫。我只能像个小偷一样低着头,迅
速地把信投到邮筒里,我飞快地向客栈的方向跑回去,但我却越来越发现不对劲,
直到被一块怪石嶙峋的高岗挡住了去路。这条路我从来都没有走过,四周的景物
也是完全陌生的。我举目四望,看不到幽灵客栈,也辨别不清方向。我迷路了。

  叶萧,当时我心都凉了,甚至想到了最糟糕的结局。因为在这种前不着村、
后不着店的地方迷路,或许就意味着死亡。我曾想过大声地呼喊求救,但立刻就
放弃了,附近连个人影都没,又有谁会听到呢?这时候,我突然嗅到了一股海水
的气味。我沿着一道陡峭的斜坡,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看到了大海。站在海边的
高岗上,我终于能遥遥地望见幽灵客栈了,就矗立在南面大约一千米外的荒原上。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海边的空气,然后又向四周眺望了
一圈。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人。

  就在距离我大约几十米的地方,同样也是站在一处高岗上。我又向前走了几
步,但被一道陡峭的斜坡阻拦住了。我实在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依稀分辨出,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色,正独自面对着大海伫立。

  我想了想,幽灵客栈里三十多岁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叫清芬的年轻母
亲,那是她吗?

  不管手搭凉篷还是眯起眼睛,我还是看不清。要是能有一架望远镜就好了,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照相机。我立刻把那台一次成像照相机从小包里拿了出
来,对准了那个女人的方向。

  在照相机的镜头里,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她不是清芬,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从镜头里看,她的脸非常迷人。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叶萧,我这台相机真不错吧)。她还有着一双成熟而忧郁的眼睛,那种风韵又
胜过同为少妇的清芬一筹。

  然后我又把镜头推出去,看清了她整个人的全景,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
丝质的裙摆在风中微微飘起,看上去就像葬礼上的美丽寡妇。

  她想干什么?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往前跨出一步就是几十米高的悬崖,掉下去就是坚硬的
礁石和海水。想到这些我就紧张了起来。

  突然,我看到镜头里她的脸转了过来,她正在向我的方向眺望……

  她看到我了。

  ——那双忧郁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的镜头。

  从这取景框里看出去,她就好像站在我的面前,直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她伸
出手就可以摸到我。

  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奇特的表情,然后就转过身子,消失在了我的镜头里。

  我吓了一跳,立刻放下了照相机,那面的高岗上已经见不到人影了。我茫然
地寻找着她的踪影,最后视线落到了悬崖之下。

  难道她跳下去了?

  浑浊的海浪在礁石上高高地溅起,发出撕心裂腑的声音,我不敢想下去了。

  或许她只是个路过的旅游者吧?但愿她没事。中午的太阳照射在我的头顶,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收起照相机,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走去。

  回到客栈里,我没有见到丁雨山,只有清芬和小龙母子两个人坐在餐桌上,
阿昌正把午餐端到他们的面前。看到清芬的样子,我就又想起刚才在海边见到的
那个女人,忍不住过去坐到了她的旁边。

  她彬彬有礼地向我点了点头:「你好,发生了什么事吗?」

  成熟女人的眼睛真是锐利,而我则显得太笨拙了,停顿片刻才回答:「刚才
我差点迷路了。」

  「真的吗?这太危险了。」

  「是啊,不过我总算回来了。」

  我还是略过了在海边见到的那一幕。这时候我注意到了小龙,他正用眼角的
余光瞄着我,这十二岁少年的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

  「小龙,你怎么了?」

  然而,这少年却毫无反应。清芬苦笑了一下说:「你别管他,小龙就是这个
样子的。」

  「他有什么问题吗?」「我儿子有肺病。」「肺病?」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肺痨病人的形象,在医疗不发达的时代,曾有无数中
国人因此而丧命。

  「不要害怕,小龙的肺病是没有传染性的。」清芬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
「他的命不好,从娘胎里出来就得了这种病。」

  「原来是先天的疾病,能治好吗?」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医生说他的病没有特效药,惟一的治疗方法
就是静养,最好是住在空气和环境都比较好的地方,这样才有利于他养病。」

  「所以你们才选择了幽灵客栈?」

  「是的,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每天都开着窗户,让他呼吸新鲜
空气,这或许是惟一的治疗方法。」

  窗玻璃上传来细密的雨点敲打声,警官叶萧静静地站在窗前,注视着一片烟
雨中的城市。

  突然,门铃响了。

  叶萧的心里猛然一抖,那种奇怪的预感又产生了。他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然
后小心地打开了房门。他看到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周旋?」一个熟悉的名字立刻脱口而出。叶萧眼前这张苍白削瘦的脸,瞬
间清晰了起来,他的脑中立刻就浮现起了那段亲密无间的岁月。

  对方的嘴角微微一撇,那是一种奇特的表情,他用沉闷而缓慢的语调说:
「叶萧,幸亏你还记得我。」

  叶萧急忙点点头。对,是他——周旋,他学生时代的同学。从小学一年级直
到高三毕业,他们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用情同手足来形容也绝不过分。

  周旋随便捡了张椅子坐下,有些拘束地说:「你一定感到很意外吧?」叶萧
给他倒了一杯水。同时,他注意到周旋的手里,还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包。
「对,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两年零七个月前,我们同学聚会的时
候。」周旋脱口而出,仿佛早就把时间计算好了。「你记性真好。」

  他微笑着点点头,仔细地端详着周旋苍白的脸,特别是那双似乎永远都被一
层薄雾覆盖着的眼睛。叶萧记得过去在读书的时候,周旋就有一张具有忧郁气质
的脸,这张脸能够让他赢得某些女孩的好感,有时候这会让叶萧感到隐约的嫉妒。

  「叶萧,我在书店里看到了关于你的书。」「关于我的书?」叶萧尴尬地笑
了笑,「你看了哪一本?《猫眼》还是《神在看着你》?」「还有《夜半笛声》。
事实上是全部,全部与你有关的书,我都已经从头到尾的看过了。所以——」周
旋忽然停顿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叶萧,手里紧紧地抱着那黑色的皮包,看起来就
像抱着包炸药。「所以你才来找我?」叶萧听到这里,已经意识到周旋可能有麻
烦了,他冷静地问道:「说吧,发生了什么事?」周旋紧盯着他的眼睛,许久都
没有回答。但叶萧能够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一丝深深的恐惧,叶萧轻声地说:
「周旋,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吧,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周旋看了看窗外,终于点了点头。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缓缓拉开了黑色皮包
的拉链。叶萧也小心地把目光投入了包里,怪不得从外面看上去鼓鼓的,原来皮
包里面有一个黑色的盒子。

  他把盒子从包里捧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叶萧低下头,仔
细地看着这只盒子,大约有30厘米长,20厘米宽,15厘米高。

  黑色的神秘盒子躺在叶萧的桌子上,单从外形看更像是一个骨灰盒。两个男
人静静地围绕着它,窗外的雨水不停地流淌着,再加上阴雨天昏暗暧昧的光线,
使得这房子在刹那间,平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气氛。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叶萧的心头,他咽了一口唾沫,注视着盒子问道:「就
因为它?」「对,就是它。」

  叶萧看了一眼周旋的眼神,总觉得他的眼神里藏着些什么。叶萧深呼吸了一
口,小心地伸出手触摸了一下盒子,原来是木头的材料。然后,他更加大胆地端
起这木盒子掂了掂分量,手上的感觉并不重,最多不会超过5公斤重,其中大部
分应该是木头盒子本身的重量。

  盒盖上有一把很破旧的锁,但看起来密封得很好。盒子表面涂抹着一层暗红
色的漆,但也许时间太久远了,颜色变得非常暗淡,看上去和黑色没什么区别。
在昏暗的室内光线下,这木盒发出一种深沉的反光,就好像黑人的皮肤上的光泽。
木盒子表面还有一些雕花的纹路,看起来像是几十年前人们日常生活的用品。
「这只木盒子——」周旋立刻纠正道:「不,应该叫木匣。」「木匣?对,这是
古文里的叫法。」叶萧不自觉地想起了聊斋,然后,他把手伸向了木匣上的那把
锁。「别去动它!」周旋非常紧张地叫了一声。

  叶萧的手就像触电了一样又缩了回来。他立刻警觉了起来,紧盯着周旋的眼
睛问:「怎么了?难道这木匣里藏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

  周旋的眼睛里有种茫然的东西,他缓缓地说:「现在,就让我把这只木匣的
来历告诉你吧。」

  现在,房间里空气越来越潮湿,一种让人窒息的感觉缓缓地弥漫开来。叶萧
盯着周旋的嘴唇,静静地聆听他讲述这神秘木匣的来历……

  我问她:「你一个人陪着儿子不累吗?怎么不见你先生?」

  清芬淡淡地回答:「我先生早就死了。」

  「对不起。」我一时感到特别尴尬。

  「没关系,他已经死了五年了,也是死于肺病。事实上小龙的肺病就是来自
于他的遗传。他的身体很不好,从我嫁给他的那天起,他就不停地咳嗽,一直到
他死。」

  我又看了小龙一眼,他依旧沉默地看着我。我又看了清芬一眼,她毫无表情。
我忽然对她产生了某种同情,嫁给了一个痨病鬼,又生下了一个体质孱弱的孩子,
或许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一天幸福。我禁不住念出了一句名言:「幸福的人都是
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则各有各的不幸。」

  清芬微微笑了一下:「你说得真好。」

  这顿午餐足足吃了半个多小时,这时候我看到丁雨山又出现了,他从柜台后
面的小门里出来,坐在柜台前算起了什么东西。于是我告别了这对母子,回到了
二楼的房间里。

  一回到房间,我就趴到窗户口深呼吸起来,眺望着外面的大海,心情许久才
平静下来。我突然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完成田园的遗言,
还是为了创作的灵感?

  我想我现在可以写一部小说了,但那个木匣该怎么办?不,不能让它一直呆
在我的旅行包里。我立刻就想到丁雨山,他是幽灵客栈的老板,只有他可以处理
这种东西。

  于是,我打开了一直放在房间里的旅行包,小心地把木匣取出来,走出房间
下楼去了。

  大堂里只有丁雨山一个人,他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我
说:「周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小心地环视了周围一圈,确定再没有其他人了。然后,我就把木匣小心地
放到了柜台上。

  瞬间,大堂里变得异常寂静……

  几分钟以后,他终于说话了:「你这是干什么?」

  「丁老板,你认识这样东西吗?」

  他冷冷地看着我回答:「什么意思?」

  接着,丁雨山又把头低下去,非常仔细地端详着木匣,又用手轻轻地摸了摸
它的表面,但立刻他的手就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从他的嘴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叫
声。

  我的心里也是一跳,莫不是真的触电了?

  丁雨山后退了好几步,面如土色地盯着木匣,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真的不认识这个木匣?」

  「为什么骗你?我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如果刚才他没有那种反常的表现,我也就相信他了。
但现在他越是否认,我就越是不信任他。我紧紧地抓着木匣,心里响起了一阵声
音,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把木匣给丁雨山。

  是的,我开始确信田园不希望看到这一幕,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木匣的归宿。
我立刻收回了木匣,小心地捧在自己怀中。

  「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

  丁雨山不放过我,他仍然盯着我手中的木匣问。

  「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一个木匣。」

  「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我不告诉你。」

  他摇了摇头说:「周先生,你误会我了,我并不想要你的东西,只是刚才我
摸到木匣的表面时,手上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某种力量通过我的手指,
渗透进了我全身,那感觉就像被轻微的电流麻了一下。」

  果然如此,我的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只能轻声地说:「我很抱歉,打扰你
了。」

  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去,丁雨山跟在我身后说:「对不起,能告诉我木匣是从
哪里来的吗?」

  「不能。」我断然地拒绝了他,然后就捧着木匣向楼上跑去。

  幸好丁雨山并没有跟在后面。回到昏暗的走廊里,我放慢了脚步走着,忽然
听到旁边传来某种声音。我立刻停下来侧耳倾听,发觉那声音是来自我左侧的七
号房。

  透过微微开着的门缝,我听到了那个叫高凡的画家的声音:「昨天晚上为什
么没来?」

  「因为我累了。」

  我真没有想到,这居然是清芬的声音。

  「你怕了?」「不……我不知道……」

  能听得出,她的声音显得极为紧张。

  高凡的声音却步步紧逼:「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声音忽然停止了,过了许久我才听到了清芬略带颤音的回答:「我……我看
到了。」

  「看到谁了?」

  「他(她)———」

  我不知道清芬说的是「他」还是「她」?

  「是那个幽灵?」

  房间里又是长久的沉默,但我的心跳却骤然加快了,心里默默地复述着「幽
灵」两个字。

  「对,就是他(她)。」

  「不!」高凡显得更紧张了,但随后他的声音又平静了下来:「你过来。」

  「小龙在等我。」

  「别管他。」

  她的声音变大了:「这不行!」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门突然打开了,差点撞到了我的身上,我立刻
躲进了旁边的阴暗处。我看到清芬快步地冲了出去,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

  这扇房门又迅速关上了。我这才呼出了一口气,悄悄地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盯着手中的木匣,心里一时六神无主,眼前浮现起了悬崖上那女子的影子。
我又把木匣放回到了旅行包里,整个人躺倒在了席子上,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直到晚上七点我才醒来,窗外的夜色已悄然降临了。我连忙跑下了楼梯,却
看到大堂里空空荡荡的,只有餐桌上坐着那三个少女,其他人都不知到哪去了。

  我刚刚坐到她们的对面,阿昌就给我端着碗筷出来了。今晚的饭菜相对简陋
一些,不过对我来说也已经足够了,只是碍着对面的三个女孩子,我只能慢条斯
理地吃着。

  那个矮个子女孩坐在她们的最左面,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而且似乎没有顾
及我的存在,不停地和旁边高个子女孩窃窃私语着。那个叫水月的女孩坐在最右
边,她却始终不说话,低着头以极慢的速度吃饭,似乎碗里的那点饭就从来没有
下去过。

  忽然,矮个子女孩抬起头对我说话了:「你是新来的吧?」

  我对她突然的提问有些意外,只能尴尬地点点头。

  旁边高个子的女孩问道:「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周旋。」「周璇?」矮个女孩一惊一乍地说,「那不是三十年代旧上
海的大明星吗?」

  「我是旋转的旋,没有那个王字旁的。不过,我也是从上海来的。」我看了
看水月,发现她已经抬起了头,于是我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矮个子女孩回答:「我们是在杭州读书的大学生。我叫琴然,旁边是苏美和
水月。」

  「你们是来这里度暑假的吧?」

  「对,我们很喜欢幽灵客栈。」

  高个子的苏美回答。

  「说说原因。」「因为这里很特别。」

  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端详着她们说:「没错,这里是很特别。」

  琴然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巴说:「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她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到现在为止,连我自己都没有想清楚究竟为什么要
来,是因为木匣?但我不想把木匣的事情告诉她们,我想了想说:「我是来幽灵
客栈写作的。」

  「写作?」琴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问,「你是作家?」

  「可以说是吧。」

  她继续问道:「你写过什么书?」

  我把我出版过的几本书名告诉了她们。

  「等一等,我好像看过那本书。」那个叫苏美的高个子女孩突然插话了,
「对,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本写民国时代密室杀人案的,我记得作者的名字就叫
周旋。」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笑了笑说:「那是好几年前了,我的第一本书。」

  「哇,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个作家。」

  琴然竟有些激动了起来。我只能尴尬地笑一笑,这时候我又用眼角的余光扫
了扫水月,她还在低着头吃饭,始终都不说一句话。

  「我明白了。」苏美又抢着说了,「作家写长篇小说都要找一个幽静的环境,
就像幽灵客栈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我没说错吧?」

  「差不多吧。」

  「我们真荣幸能在这里认识你。」琴然想到了什么,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
子,送到我的面前说:「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我的签名可不值钱。」不过,我还是签了个名字在上面。

  这时候,我已不想再和她们纠缠了,便突然转变了话题:「你们觉得幽灵客
栈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琴然扭着眉毛回答:「古怪的地方?这里的古怪可太多了,这栋房子和这房
子里的人,还有所谓客栈的传统。」

  其实,我是多么希望水月能够说话,可是她就是低着头吃饭,而且那一碗饭
似乎永远都吃不完。

  「不过嘛,这两天我是见到了一些东西。」说话的是苏美,她的神色也一下
子变得异常凝重。她把我的兴趣调起来了,我轻声地问道:「你见到什么了?」

  她的凤眼转了转,然后又环视了周围一圈,在确定没有其他人以后,她显出
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低下头用神秘兮兮的气声说:「我见到鬼了。」

  大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住了。她的声音非常轻,但奇怪的是,那种气声却
异常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里。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有好几秒钟。

  还是琴然打破了沉默,她半真半假地问道:「苏美,你是左眼见到鬼呢,还
是右眼见到鬼?」

  苏美继续用那种吓人的声音回答:「我想是左眼。」

  我盯着她的左眼,努力要从那只明亮的眼球里发现什么。这时候水月也抬起
了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够了,你又在说胡话了。」琴然在苏美的眼前挥舞了一下手臂,然后把苏
美拉了起来,「我们回房间去吧。」

  苏美点了点头,碰了碰旁边的水月问:「水月,你不回去吗?」

  我终于看到水月说话了,她的声音轻柔而细腻的:「我还没吃好,你们先上
去吧。」

  「好吧。」琴然又看了看我说,「周旋,能认识你很高兴,再见。」

  说完,她就和苏美手挽着手走上了楼梯。大堂里就剩下我和水月两个人了,
我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她却先开口说话了:「我也吃好了。」

  「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上去?」她收拾了一下餐桌说:「我只是想一个人走
走。」

  「在哪里走?」水月睁大着那双观音画像般的眼睛,站起来说:「就在这里。」

  她离开了餐桌,在客栈的大堂里缓缓地走着。她的脚步显得异常轻盈,再配
上细长的身材,走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风姿。我也忍不住紧紧跟在她后面,直到她
停在墙上的那三副镜框前。

  「你在看这个?」我指着墙上的三幅照片问,心里很是疑惑。

  「我在想他们是谁?」「不知道,也许是这客栈以前的主人。」

  她的眼睛依旧直盯着照片上的三个人,那样子真让我摸不透头脑。最后,她
的目光落到了墙脚下的柜子上——那台老式的电唱机。

  「这是什么?我好像在电影里见过。」「这是电唱机,能够放唱片的,就好
像现在的CD机。」

  她似乎对这个东西非常感兴趣:「能放给我听听吗?」

  「我试试吧,不过先得有唱片。」「看看柜子里面有没有。」

  这倒提醒了我。我打开柜子以后,果然发现了一叠密纹唱片。似乎很多年都
没用过了,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唱片拿了出来,用一块
干抹布擦干净了灰尘,然后又给电唱机擦了擦。

  我在地上找到了电唱机的电源,把它插进了墙脚下一个插座里。这些唱片都
是六七十年代出版的,唱片的内容,是一种我从没听说过的地方戏曲——子夜曲。
水月点了点头,她拿起其中一张唱片仔细地看着,眉眼间露出似曾相识的神色,
便用那极富磁性的声音说:「古乐府里有一种子夜歌。据说是一个名叫子夜的晋
朝女子所作,歌曲的风格极其悲哀,乃至于东晋豪门王轲府中的鬼魂也为之感动
而唱起了这首歌。」

  她忽然举了举手中的唱片说:「我就想听这张。」她靠近了我,轻轻地说:
「放给我听。」

  突然,一阵奇怪的风不知道从哪里钻了进来,掀起了她的长头发,被吹乱的
发梢还掠到了我的脸上,一种又细又凉的感觉。这阵风带着阴冷的潮湿气味,吹
得大堂顶上悬挂的电灯也不停地摇晃着,白色的灯光在我们的脸上晃来晃去,我
看到她的脸在明亮与昏暗之间来回地浮现。她那身白色长裙的裙裾,也在冷风中
不停地飘动着,她的双手抱着肩膀,倒吸着冷气。

  我还是把那张唱片放进了电唱机里,把电唱头小心地放在了唱片的密纹里。
一刹那间,唱片转动起来了。我和水月都屏住了呼吸,因为就在同时,喇叭里放
出了声音……

  萧——我立刻就听出来了,那是洞萧的声音,低沉而悠扬地飘了出来。忽然,
我想起了关于这种乐器的一个禁忌,大意是说日落之后就不再能吹萧了,否则那
种凄凉的声音会把鬼给引出来的。

  紧接着,唱片里发出的是一个旦角的声音,先是一个略有起伏的长音,然后
就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唱词,伴随洞萧、笛子和古筝的声音飘荡着。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立刻就荡了起来,仿佛被攥在了这唱曲的女子手中,
碎成了一片音符。

  我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她的声音,总之四个字:摄人心魄。

  这些唱词全都是当地的方言,虽然我几乎一个字都没听懂,但在冥冥之中,
我似乎能理解这出曲子的意思。通过那婉转起伏的音调,抑扬顿挫的唱腔,眼前
仿佛出现了那绣金的戏台,一个穿着戏袍的女子,正在台上挥动着飘逸的水袖,
口中「咿咿呀呀」地唱着凄美悠扬的古老曲牌。

  这时候我注意到了水月,她似乎也完全沉浸于其中了,眼帘落下了一半,眉
眼里露出一丝陶醉的神情。一双红唇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跟着唱片里的曲调默默
哼唱。

  随着唱片的继续转动,曲调变得越来越凄凉,我这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中
国戏曲里的如泣如诉。这旦角的感情似乎越来越投入,渐渐地笛子和古筝的伴奏
都消失了,只剩下洞萧的声音。而且,唱片里还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杂音,一丝一
丝地夹杂在音乐中。最后,就连催魂夺魄的洞萧也不见了,竟然变成了旦角的清
唱———宛若幽灵的哀吟。

  这声音让我浑身发抖,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而水月也猛地睁大了眼睛,
不自觉地向我身上靠了靠。那种奇怪的风更加肆虐了,把大堂里悬挂的电灯吹得
如同风雨飘摇。

  就在这关头,一个人影从里间冲了出来,飞快地跑到我们跟前,把唱机的针
头从唱片上拿了下来。

  瞬间,凄厉的唱片声戛然而止。

  那个人是哑巴阿昌。他用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瞪着我,反倒把水月给吓到了,
急忙躲到了我的身后……

  阿昌用手不停地比划着,可惜他说不出话。我真担心他会动手打人,不过最
后还算好,他只拿下了唱片,放回到了柜子里。

  然后他瞪了我一眼,便又回到里间去了。我这才吐出了一口气,看着那台电
唱机,抬起头又看到挂在墙上的三张旧照片,心里一阵发闷。

  水月低着头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我安慰着她说:「好了,现在没事了。」

  然后,我和她离开了大堂,回到了二楼各自的房间里。她住在四号房,和那
两个女孩住在一起。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晚上九点半,我才想起
来洗澡的时间到十点为止。于是我带着毛巾和衣服下楼洗澡去了。

  没想到,我刚一推开底楼的那扇门,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背影,如幽灵般从
狭窄的走廊里一晃而过。

  我的心里又是一跳,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我发现在走廊旁边还有一个小门,
里面是一间用来烧水的小房间,还堆着一些煤球。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我又看
到了那个背影,应该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上冒着湿润的热气。

  小房间后面居然还有一条走廊,那背影迅速地晃进了走廊。我紧紧地跟在后
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脸。这条走廊弯弯曲曲的,而且还有几条分
岔,走廊两边是一些小房间,我跟着她拐了几个弯,就仿佛来到了迷宫之中。

  客栈里头有迷宫?我的心里立刻毛骨悚然起来。就在我犹豫的关头,那个背
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迷宫般的走廊,又一阵阴冷的风吹进来,头顶一盏电灯不
停地摇晃了起来。我觉得我就像一头掉进陷阱的野兽,正在等待猎人的到来。我
实在受不了了,猛地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却发现门里就是厨房,而厨房的外面
就是客栈的大堂。于是我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大堂里,看来我对幽灵客栈还了
解得太少。

  再快步回到浴室里,赶紧打开水龙头,幸好还有热水。我匆匆地洗完了澡,
便回到了自己房间里。

  躺在阴凉的席子上,我只感到浑身疲倦,一合眼就睡着了。

  我在幽灵客栈的第三夜就这样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依然是宝蓝色的,甚至还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我看
了看表,发现只有凌晨四点半,今天怎么起得那么早?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抹
了抹眼睛还是下了床,匆忙地洗漱了一下就下楼去了。

  大堂里的灯早已经关了,只有一些昏暗的晨光从天窗照射进来。我独自走了
一圈,只感到心里泛起一阵潮湿。

  我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迷宫」。反正一大清早也没有人,不妨再到迷宫
里走一走。于是我悄悄地踏进了厨房,照着昨天出来的路,我踏进了那条曲折的
走廊。

  没走几步,我就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在晃动着。我立刻屏住了呼吸,悄无声
息地跟在后面。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当走过一处开着天窗的地方,我才发现眼前的人影,并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
女子,而是哑吧阿昌。

  我着实吃了一惊,绕了几个圈以后,阿昌打开了一扇房门,门外就是一片荒
野了,原来这里是幽灵客栈的后门。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阿昌后面,走出了幽灵客栈。我向四周看了看,眼前不远
处就是大海,天色还没有亮透,空气中充满了露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湿了。我跟
的非常小心,始终与阿昌保持着一大段距离,确保不被他发现。

  阿昌走上了一条海岸的小路,看起来驾轻就熟的样子。大约十分钟以后,他
来到了那片荒凉的坟场。

  海边墓地——这里就是我上次来过的地方,成千上万的坟墓聚集于此,宛如
千百年来死者们的幽冥世界。

  我看到阿昌走进了一块背风的凹地,那里有一棵枯死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
以奇怪的姿势伸向天空,而在树下则有一座孤独的坟墓。天哪,前天我来到过这
里,我记得有一只乌鸦飞过我的头顶,就停在那棵枯树上。

  阿昌在那座墓前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不知从哪里拿出
了一叠锡箔,撒在了墓前的空地上。然后,他划亮火柴点燃了这些锡箔,白色的
火焰在海风中迅速地燃烧着,随即生出袅袅的轻烟飘散到空中。

  这一幕让我非常吃惊,我躲在十几米外的一堆灌木丛后面,偷偷地观察着阿
昌。在天色未命的清晨,这个有着卡西莫多式外貌的哑吧,来到了荒凉的海边墓
地中,对着一座孤坟烧起了锡箔冥银——这真令人毛骨悚然。

  那叠锡箔很快就烧光了,阿昌又对着坟墓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照着原路返回
了。我依旧躲在灌木丛后面,我确信他没有发现我。

  等阿昌走了以后,我才敢直起身子来。我走到了枯树下的那座孤坟前,很奇
怪这座坟居然没有墓碑,不知道是谁的墓,或许墓里埋着阿昌故去的亲人吧?虽
然今天不是清明、冬至或七月十五,但更有可能是死者的周年忌日。

  我感到身上一阵凉意,觉得这座坟墓有些奇怪,但又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
感觉。这时候,那只可恶的乌鸦又飞过来了,停在枯树的枝头发出刺耳的怪叫声,
似乎是在向我发出某种警告。我立刻向客栈的方向跑回去了。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客栈以后,阿昌正在餐桌上吃早饭,原来他平时都是
这么早吃饭的。我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坐在他面前和他一起吃饭。
而他则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我,虽然说不出话来,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吃完早餐后,我就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天哪,现在才上午9点多钟,我
只用了不到4个小时就写了1万多字,似乎我的笔下真有什么魔力。也许你不太
相信我能记录这么多具体的东西,特别是我和他们的对话。不过,我宁愿相信这
些对话的文字,都是它们自己流出来的,并没有借助于我的记忆。

  叶萧,今天的信就到这里吧,我得去给你寄信了。

  哎,有句话我还是憋不住要说:昨天晚上,我又想到了小曼。

  对不起。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第四封信

  叶萧:你好。

  上一封信的感觉如何?我猜得出你现在正想些什么。请你不要担心我,更不
要来幽灵客栈找我,如果你再也收不到我的信,就说明我已经死了。

  昨天上午写完了第三封信以后,我就出门去投信了。和昨天一样,走出幽灵
客栈以后,我很快就来到了荒村。然而这一次,村口竟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了,
我猜他们都已经预计到了我的到来,故意躲在村里不出来。我只能匆匆地把信投
入邮筒,然后返回。

  我吸取了昨天的教训,回来的时候特别观察了一下方向,绝对再不能像昨天
那样迷路了。我终于摸出了一条最清晰的道路,并强迫自己记住了两边的参照物。

  回到幽灵客栈,我并没有立刻就进去,而是走到了客栈旁边的一处高地上。
站在这里裸露的岩石上,可以俯瞰幽灵客栈黑色的屋顶,还有更远处的大海。我
贪婪地呼吸着高处的空气,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清醒一些。

  这里还可以看到客栈的后门。忽然,我看到客栈的后门打开了。对,就是早
上我跟着阿昌出来的那扇小门。但更让我意外的是,从这扇门里走出来一个陌生
的女子。

  一瞬间我就认出来了———昨天上午在悬崖边上的女人。

  我的呼吸立刻急促了起来,为了不被她发现,我伏下了身体。那三十多岁的
女人穿着一身黑衣,海风吹起她的裙摆,飘飘然如一团黑色的云,径直向海岸的
方向而去。我迅速地从高地上下来,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始终与她保持着几十米
的距离。

  她渐渐地远离了客栈,来到一片荒凉的乱石丛中。这回我再也不能放过她了,
不管她是人还是鬼。我快步地向前跑去,并高声叫了起来:「对不起,我能和你
谈谈吗?」

  显然她吃了一惊,回头望了我一眼,便立刻向前面跑去。

  我紧紧地在后面追着,前面的地形越来越复杂了,那身黑色的背影在一片乱
石间忽隐忽现。我爬上了一道陡峭的高坡,心跳也越来越快,不知道前面还会见
到什么。

  她继续向前跑去,但脚步变得凌乱起来,我甚至听到她发出一声奇怪的叫声。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地拽住了她的手。我的手上立刻感到了一股强劲的
拉力,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拽了下去,我只能拼尽全力地把脚步站稳。这时候我
才发现,眼前就是悬崖绝壁,她的一只脚站在峭壁上,另一只脚已经腾空了,要
不是我拉住了她的手,恐怕就要掉到下面的大海里去了。

  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要是当时我没有牢牢站住的话,不单是这个神秘的女
人,就连我自己都要被一起拖下去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听着悬崖下面惊涛拍
岸的汹涌澎湃声,脑子里瞬间掠过了许多画面。那是很奇怪的感受,仿佛一辈子
的经历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回放了一遍。叶萧,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在生与死
的一刹那。

  而那个女人也吓坏了,她整个人瘫软在了悬崖上,身体隐藏在黑色的衣服下,
不停地起伏着。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了,不是通过照相机镜头,而是近在眼前。
她是个颇有风韵的女人,最多三十出头的样子,只是脸色变得煞白了。我冷冷地
看着她,许久才说出话来:「为什么要跑?」

  但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站了起
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又恢复了那种高傲的神情。她后退了一步说:「你还比
我小几岁,所以,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我没想到刚才我救了她的命,她却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对我说话,我摇了
摇头说:「刚才我们差点没命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你不跟在我后面的话,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一
下子把我说懵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紧接着又说:「不过,我还是要承认
是你救了我,谢谢。」

  我这才松了口气,微微笑了笑说:「算了吧,也许我误会你了。」

  「误会我什么?」

  「我怕你会跳崖自杀。」

  可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过头看着悬崖和大海,她低垂着那双成熟女人特
有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自杀?不———至少还不是现在。」

  我能听出她话语里的意思,海风吹起了她的乌黑的头发,配合那身黑衣,与
这阴沉的海天背景浑然天成。我不禁也后退了一步:「对不起。」

  「我该走了。」

  她低着头就要往下走去。

  然而,我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弯柔软而冰凉的,不停地扭摆着要挣
脱,但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握住不放,我靠近了她问道:「你是谁?」

  「放开我。」

  「我看到你从幽灵客栈里出来的。还有昨天晚上———」

  「别问了。」

  她总算挣脱了我的手,眼神也软了下来了,她微喘着气说:「你会知道答案
的。现在我要走了,记住,不要再跟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照她说的那样,眼睁睁看着她离去,消失在一片乱石
丛中。

  回复[ 59] :我又想起了她我一个人站在高高的悬崖上,心里忽然产生一
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悬崖之下的海浪中,有一线微光在闪耀着。立刻,我感到
眼前一阵晕眩,几乎有了跳下悬崖的幻觉。对,你猜的没错,这是我的恐高症。
或许,这种地方对任何人都会产生作用的,那些自杀跳崖者恐怕并不是自己真的
要死,而是被这种幻觉拉下去的。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幽灵客栈,却发现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阿昌一个人在。

  但我并不在意,独自吃完了午饭,便回房间去了。

  一回到房间我又检查了一下木匣,它还安然无恙。然后我回到了写字台前,
虽然我的笔记本电脑坏掉了,但这些天一直在给你写信,我又找回了用纸笔写字
的感觉,于是我准备开始写长篇小说了。

  叶萧,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来幽灵客栈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田园的遗嘱,
把木匣送过来;二是为了我自己,获得写作的灵感。

  第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否能完成,说实话这木匣已经成为我的累赘了,但我又
不能随便地处理它,如果把木匣丢在这里弃之不顾,一定不是田园的本意,或许
它在幽灵客栈里还有更好的归宿,只是我现在还没找到。

  至于第二件事,我想我确实找到了一个好地方,自打来到幽灵客栈的第一天
起,我就从这荒凉恐怖的环境中获得了灵感。我一直在构思一个绝妙的故事。现
在,它已经在我的脑子里成熟一大半了,是该把它写出来的时候了。

  不过嘛,至于这部小说的内容是什么,我暂且保密。但叶萧你放心,总有一
天你会读到它的。

  我一直写到下午五点钟,窗外露出夕阳才停了下来。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
没有如此畅快淋漓地写过小说了,那种在写作过程中得到的快感简直棒极了。我
在窗边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把自己的心神从小说里拉了回来。

  这时候下去吃晚饭还早了点,于是我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书的
名字叫《野性的证明》,作者是日本作家森村诚一,这是他的代表作「证明三部
曲」之一,另外两部你也一定知道:《青春的证明》和《人性的证明》。

  其实,在离开上海之前,这本书就已经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几十页。
但我还是放不下它,就一起带了过来。我看过这本书的同名日本电影,高仓健主
演的,虽然剧情相差很大,但故事的核心还是一样的。森村诚一笔下的男主人公,
正适合高仓健来演——一个绝望的男人,人性与野性并存于他的身上,独自一人
与周围的黑暗抗争。说实话,我确实被这部片子感动了。

  几分钟后,当我读到《野性的证明》最后的倒数第二章时,忍不住念出了其
中的一段文字——「现在,味泽乘着杀戮的风暴,以不可抵挡的势头横冲直撞。
他心里觉得。长井洗劫柿树村的那种疯狂劲头已转移到自己身上。对了!长井孙
市的灵魂现在附到自己身上,使那种疯狂劲头又卷土重来。为了再砍倒一个而举
起斧头时,越智朋子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又立即和越智美佐子的面容重叠在一
起。他想起了学生时代曾经吟咏不休的立原道造的那首《献给死去的美人》一诗。」

  在黄昏时分的幽灵客栈里,血色的斜阳透过窗户照在书页间。我用气声一字
一顿地念着这首诗,眼前似乎见到了一组唯美的油画:在残月与流星之下,一个
早已死去的美丽少女,飘荡在年轻的诗人面前。她活着的时候曾是诗人的挚爱,
死去以后成为了不散的幽灵——不知为什么,这首诗让我想起了聊斋里的某个古
老故事。

  叶萧,我被这首诗震住了,从这些诗行间流露出来的情感是如此强烈,诗人
对已化为幽灵的少女的爱恋、怀念、悲伤,仿佛通过凝结的文字,渗透到了我的
心里。读完这首诗的一刹那间,我突然感到自己就是立原道造,他的灵魂正与我
合二为一,悄然占据了我的身体。我能感受到他深深的爱,还有难以抑制的痛苦。

  不,我曾有过这种感觉——献给死去的美人。

  没错,她确实已化为幽灵了,在许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我曾经是如此地痛
苦,永远地失去了她。现在,她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仿佛回到了我的身边微笑
着。叶萧,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非常对不起,叶萧,我不该提到她。

  仅管只剩下最后几页了,但这本书我再也读不下去了,只能放下书本,走出
了房间。

  来到底楼的大堂里,我还是来晚了,他们正围坐着餐桌吃着晚饭,看样子已
经吃得差不多了。我坐到了他们中间,偷偷地扫视了一遍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丁
雨山、画家高凡、清芬和小龙母子、琴然、苏美还有水月。

  没几分钟餐桌上就没有人了,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各自上楼去了。只剩
下丁雨山一个人还坐着,我感到有些尴尬,只能快点把晚饭吃完。就在这时候,
我突然决定,去黑夜中的荒野走走。

  吃完晚饭以后,我就径直向大门走去。但丁雨山叫住了我:"你去哪儿?"
「闲得无聊,出去走走。」「别出去。」

  我冷冷地问道:「为什么?」

  「在这里晚上出去很危险,你会遇到可怕的事情。」

  「是幽灵吗?我已经看过那块墓地了。因为这里有那么多坟墓,所以你们害
怕晚上有鬼魂出没,是吗?」

  丁雨山摇了摇头,用郑重的语气说:「不止是这些,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只是出去走走而已,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这里除了幽灵客栈以外,还有
其他人吗?既然没有人也就没有危险,因为世界上最危险是人,而不是鬼。」

  不过,当时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也没底,只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而已。

  他无奈地回答:「既然你一定要去,我也不能阻拦。周先生,还有一件事要
问你,今晚是你住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了,明天你走吗?」

  我的小说才刚刚开头呢,我必须留在这里:「丁老板,明天我不走。我想再
住上两个星期。」

  「非常好,看来你已经喜欢上幽灵客栈了,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然后他回到柜台里给我算了算账,我当场就把钱付给了他。

  最后,丁雨山一字一顿地说:「我还是劝你不要晚上出去。」

  「谢谢,我会当心的。」

  接着,我一把推开了客栈的大门,闯进了荒野的黑夜中。

  天上的月亮出奇的明亮,我快步地向前走去。再回头一望,看到笼罩在月色
下的幽灵客栈,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那屋顶的轮廓如同一只蛰伏的野兽。

  我走到了荒野的中心,今晚的海风特别强劲,夹带着某种奇怪的声音从我耳
边呼啸而过,让我浑身瑟瑟发抖。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向四周的地势张望,很快就找到了一处最高的山峰,估
计至少有150米高吧。

  虽然从来没有在黑夜里登山的经历,但今晚我要尝试一下。我深呼吸了一口
气,向那座山峰快步走去。来到山脚下,我选择一条相对不怎么陡峭的路,便踏
着月光走了上去。

  山上要么就是裸露的岩石,要么就是低矮的灌木,在月光下满目凄凉。这条
山路还算是比较顺,十几分钟后我终于爬上了峰顶。

  我没想到峰顶居然有一大块平地,布满了乱石和荒草。

  但更没想到的是,山顶上还有一座小房子。

  更确切地说是一座庙宇。

  在凄惨的月光照耀下,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了那座庙。它实在太不起眼了,乍
一看就是一座小房子,低低的屋檐,破落的外墙,几乎腐朽了的木窗和门板,标
准的断墙残垣。

  月光照射着门上的匾额,依稀可以分辨出三个楷体汉字———子夜殿。

  「子夜殿?」

  我轻轻地念了出来,一个很奇怪的名字。而且,这分明是一间破烂的小房子,
却挂着「殿」的匾额,我怎么也无法把它与雄伟的殿堂联系在一起。

  忽然,我想起了南朝乐府里的《子夜歌》,那个名叫「子夜」的江南女子,
她的情歌无比哀婉动人,就连鬼魂也为之感动而唱和。

  眼前这座「子夜殿」里祀奉的就是她吗?

  于是,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悄悄地走进了已经腐朽了的庙门。糟糕,月光照
不到里面,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在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古老庙宇中,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
黑暗的深处,真隐藏着一双眼睛注视着我,让我的后背直冒冷汗。

  子夜?在黑暗中我轻轻地呼唤着,那个1600多年前女子的名字。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我赶紧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我听到了一
阵幽幽的歌声。

  叶萧,你相信吗?我听到了山顶古庙中的夜半歌声。

  请相信我没有骗你,当时我真的听到了。但我搞不清楚这声音的来源,似乎
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又似乎近在我的耳边。声音非常模糊,但我知道那是一
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似乎是古老的曲调,只是听不清她在唱些什么。

  我不敢再呆在黑暗中了,慌不择路地跑了出来,重新回到了月光之下。

  但那缥缈的歌声似乎还在继续,充满了忧伤和凄凉,在这海边的荒山野岭中
飘荡着。我又联想到了《子夜歌》,难道真的如古书上记载的那样,是鬼魂在为
她和唱吗?

  不,我吓得捂住了耳朵。

  这个时候我的目光对准了山下的幽灵客栈,从这里看下去,幽灵客栈就像一
座被缩小了的古庙,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忽然,客栈的三楼亮起了一盏幽幽
的灯光,在黑夜中分外显眼。

  那线灯光看起来就如同鬼火一样。

  我睁大了眼睛,终于放下了捂在耳边的手。

  声音消失了。奇怪,我又在山顶上转了一圈,再也听不到那歌声了,只有破
庙继续矗立着,看起来随时都会倒塌的样子。难道刚才是耳朵的幻觉?

  我不敢想下去了,立刻离开了这里,按照原路下山去了。

  下山的路很顺利,我很快就回到了幽灵客栈中。

  大堂里继续亮着那盏白得刺眼的灯,只是一个人都没有了。我喘了几口粗气,
然后就跑上了二楼,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下楼去洗澡了。

  我来得正是时候,没有碰到其他人。我走进浴室打开了热水龙头,迅速地钻
进了木桶里。

  热腾腾的水蒸汽很快就笼罩了这个小房间,也许是刚才爬山的缘故,我只感
到浑身乏力,身上出了许多虚汗。我闭上眼睛让全身浸泡在热水中,就像一条睡
着了的鱼。渐渐的,我全身都进入了放松的状态,刚才在山上的那一幕,此刻已
经难以想象了。

  躺在热水中,我的意识开始恍惚起来,真的像条鱼一样游到了我的身体之外。

  于是,我想到了小曼。

  我说过,我永远都忘不了她。叶萧,你也不会忘记的,在我们十七岁那年的
春天,还有那台永远都不会再上演的戏。

  还记得那个舞台吗?我记得清清楚楚,小曼站在舞台上,穿着一身白色的衣
服,而背景全部都是黑色,黑与白显出强烈的色彩对比。刺眼的白光打在她的身
上,她光滑的额头上泛出一片亮色,那张脸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这种美丽不是
人间所能有的,只有在另一个世界才能找到。她的眼神是那样迷离,虚无缥缈地
看着远方,然后她缓缓地伸出了手,指向坐在第一排的我的眼睛……

  不——那么多年来,这个画面就像是烙印一样深深刻在我心里,永远都无法
磨灭。

  我一下子从热水中跳了起来,努力让自己的脑子逐渐清醒回来。

  不能再泡下去了,否则会发疯的。我立刻擦干净了身体,只穿着一条裤子,
光着上身跑出了浴室。

  然而,我刚一打开门,迎面就见到了一张美丽的脸。

  ——水月。

  我立刻就僵住了,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而她也很尴尬,看了我一眼以
后,就马上腼腆地低下了头。

  不对,我还光着膀子呢,头发上滴着水,赤着上半身站在这女孩的面前。

  她忽然又抬起了头,和我四目相对。在灯光下她睁大了眼睛,似乎能用目光
来说话,可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当时我心跳得厉害,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
能闪到旁边,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于是,她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浴室,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迅速穿上衣服,来到了大堂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却不想回房间,只是怔怔地站在这里。水月现在已
经洗了吧——我的脑子里却冒出了这个念头,真是该死啊。

  我走到了大堂的柜台里,看到里面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单册和发票,全都是
早就过期了的,并且发出一阵刺鼻的霉味。我离开了柜台,又看了看墙脚下的那
台电唱机,不过现在我再也不敢放了。就这样我晃了二十多分钟,直到那扇木门
打开。

  水月出来了。

  浴后的她头发披散在肩上,浑身冒着热气,脸色也红润光泽了许多。她穿着
一件白色的睡衣,手里还拿着一个连着水管的淋浴喷头。我这才明白,原来她自
己带着莲蓬头和水管,接在水龙头上再吊起来就能够洗淋浴了,这样要比盆浴干
净了许多。

  她看到我以后也吃了一惊,低着头轻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不知道
该怎样回答,犹豫了一下说:「晚上没什么事,在这里走一走。」

  「嗯,这里常会有奇怪的风,当心洗好澡以后别着凉了。」

  「奇怪的风?」我耸了耸眉毛,不禁微笑着说:「谢谢。」

  她的嘴角微微一撇,用轻柔的声音回答:「没关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自
然应该互相关照的。」「你说得对。」我点了点头,改变了话题:「水月,怎么
没见你的两个同学?」

  「她们已经洗过了。其实,她们并不喜欢和我一起洗澡。」

  「为什么?」

  「因为———」水月停顿了好几秒钟,「她们觉得我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我没听明白:「怎么不太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停顿了下
来,然后微微一笑,「对不起,我上去了。」

  很快,她就像只小鹿一样消失在楼梯里了。

  十分钟以后,我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候一股奇怪的风吹进了窗户,直
让我不停地发抖,我连忙关掉了窗户。然后,我一头倒在席子上,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后半夜吧,我忽然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

  若是在平时听到这种惨叫声,就足够我们颤抖的了,何况这是在后半夜的幽
灵客栈。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很快我就听出这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

  我冲出了房门,来到黑暗的走廊里。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口,我犹豫了几秒钟,
但最后还是跑了上去。通过摇摇欲坠的木板楼梯,我来到了充满着一股特殊气味
的三楼。这里同样一片黑暗,但我确定那惨叫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我茫然地在
走廊中摸索了片刻,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我,使我推开了那扇房门。

  一道柔和的灯光照射在我的眼睛里,我终于看到了她———悬崖上的那个女
人。

  这是一个宽敞的大房间,有着与城市里相同的装修,房间布置也简洁而干净,
与幽灵客栈的整体风格显得格格不入。她就躺在一张西式的大床上,长发披散着,
面色苍白无比,双目紧闭。

  更致命的是,她的手腕上有一道伤口,鲜血正汨汨地往外流淌。

  我立刻就冲到了她身边,脑子里已经来不及多想了,毫不犹豫地脱下我的汗
衫,然后再把它撕碎了,看起来就像是纱布一样,包裹在她手腕的伤口处。

  幸好那道伤口还很浅,而且没有割到要命的地方,离动脉还远着呢。所以她
的失血并不怎么多,我按照过去军训时学过的包扎法,用衣服代替纱布紧紧地扎
住伤口,很快就为她止住了血。

  看起来她已经没事了,呼吸也渐渐平缓了下来,只是双眼还是紧闭着。这时
候我注意到地上有一把小小的刀片,刃口还沾着一些血迹,看起来是她想用这把
小刀割腕自杀。不过嘛,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完全割错了位置,只能算是皮
肉伤而已。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我的脸以后,她似乎有些迷茫,轻声地说:「我
没死?」

  「放心吧,你死不了。」

  她点了点头说:「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怀疑你想自杀,果然不出我所料。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死呢?」

  「不,不是我要死。」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无比恐惧的神情,「是他要我死。」
「哪个他(她)?」

  但她并不回答,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房间,似乎我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我吓了一大跳,立刻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瞬间我的心里一颤,但
很快我就发现,那只是我自己的影子而已。

  我苦笑了一下说:「看到了吧,这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不,他就在这里,刚才我看到他的眼睛了。他要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他究竟是谁?」

  「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就是鬼了?」

  但她不置可否,用更加神秘兮兮的声音说:「他就在幽灵客栈里,就在我们
身边。」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感到一阵冰凉,也许是因为光着膀子的缘故吧。
看起来她已经没事了,于是我站起来说:「我建议你明天早上到西冷镇上去一趟,
那里一定有医院的,如果需要我会送你去的。」「谢谢,我不用了。」

  「我走了,不管这是不是你自己干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不等她的回答,我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二楼的房间里,我马上换上了一件衣服,又躺倒在了床上。

  原来她就住在我的楼上,但她为什么不愿意见人呢?就像一直生活在剧场顶
层的宋丹萍,可是她活得好好的又没被毁容。

  我实在是想不通,就连她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或许这幽灵客栈里还藏着更多
的秘密。她刚才说的那个不是人的他(她)又是谁呢?一想到她的那种见到了鬼
似的眼神,我就感到毛骨悚然,就好像我自己也见到了鬼。

  带着种种疑问,我渐渐沉入了睡眠中。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不到六点我就醒来了,到底楼的大堂里独自吃完了早餐,然后就回到房间里
给你写信。

  叶萧,现在是上午十点钟,我的手腕都快写断了,就到这里吧。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读完来自幽灵客栈的第四封信以后,叶萧的眼眶竟忍不住有些发热了,他把
头埋到了这叠厚厚的信纸中,仿佛能闻到周旋笔尖的墨水味。

  过了许久叶萧才站起来,看着窗外被黑夜笼罩的城市,从窗玻璃的反光里,
他看到了自己的脸。瞬间,那张脸似乎改变了,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小曼。」

  于是,那张脸再度清晰了起来。

  一切的回忆宛如电影画面一样,呈现在叶萧的眼前。

  那一年,他和周旋都是十七岁。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然而小曼的到来,改
变了他们的人生。

  叶萧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下半学期开学的日子,一个陌生的女生出现在
了教室的门口。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肤色有些苍白,脸颊被一些黑色的发丝
覆盖着,她低垂着眼帘,似乎有些腼腆。

  当时她吸引了全班所有人的目光,叶萧也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她忽然抬起
头来,向叶萧的方向看过去,但他却没有那种四目对视的感觉。

  于是他又回头看了看,原来,她的眼睛正盯着周旋。

  叶萧一下子就泻了气,然后便听到老师的介绍,这女生是从别的学校转学过
来的,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小曼。

  小曼是学校里最美的女孩子,许多男生都暗暗地喜欢她,于是叶萧再也不敢
靠近她了。

  但他很快又发现,小曼的性格非常内向,几乎所有向她献殷勤的人,都会吃
到她的软钉子。而其他女生出于天生的嫉妒,都故意地排斥她。所以,她很少和
别人说话,一个人行单影只,几乎没什么朋友。

  于是,就有了关于她奇怪个性的许多猜测。而那些被她拒绝过的男生,还有
嫉妒她的女生们,总是在背后说她的坏话,而她即便听到了也不在意。

  不久以后,学校为了庆祝五四青年节,准备排一出新编话剧。

  剧本是叶萧他们的语文老师写的,剧名叫《自由花》,写的是女中豪杰秋瑾
一生的传奇。演员则全部从学生们中间挑选,好几个活跃的女生都想竞争秋瑾的
角色,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女主角落到了小曼的身上。

  剧中还有其他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秋瑾那懦弱的丈夫,老师决定由叶萧来
扮演。另一个角色是革命家陈天华,则由周旋扮演。

  虽然小曼很美丽,但气质却过于忧郁了,与秋瑾自由豪放的性格有天壤之别。
大家都担心她会演砸,就连她自己都没有信心。在排演之前的一天,周旋与叶萧
商量要和小曼谈一谈,帮助她建立自信。虽然叶萧认为成功的可能信几乎为零,
但他还是跟着周旋一起去了。

  小曼马上就答应了周旋的要求,叶萧跟着他们来到了学校的实验剧场里。那
是中午休息的时间,学校的剧场很大,没人的时候坐在前排座位上,看着黑色的
幕布和穹顶,总会产生一种压抑的感觉。叶萧已经记不清那次谈话的细节了,小
曼几乎没什么话,全是周旋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而叶萧一直都默默地注视着小曼,
在剧场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些东西。

  第二天放学以后,他们开始在剧场里正式排练了。写剧本的语文老师兼任导
演,在他的安排下,小曼第一个登上舞台。当她站在舞台中间,灯光把一身白衣
的她照亮时,坐在下面的叶萧和周旋都看呆了。舞台上的小曼简直与平时判若两
人,她春光焕发活力四射,两眼神彩飞扬,活脱脱就是一个女革命家。然后,小
曼按照剧本念出了秋瑾的《宝刀歌》,显然她作了充分的准备,第一次排练就半
字不差地念出了全部冗长的台词。没人会料到她的状态会如此之好,就连那些嫉
妒她的女生们也投以赞叹和羡慕的目光。在排练结束以后,老师甚至还鼓励小曼
明年去考上戏。

  但是,小曼只要一下了舞台,立刻就变回了平时的自己,身上再也看不出半
点秋瑾的英姿,依然是一个美丽而忧郁的女孩。在排练间隙的时候,叶萧偷偷地
问她:「小曼,为什么你台上和台下就像两个人呢?」

  「我也不知道,可只要我走到舞台上,我就仿佛不再是自己了。那感觉非常
奇怪,就好像——」她皱着眉头停顿了好一会儿,就连语气都变了,「就好像有
另外一个人,突然进入了我的体内。在就那瞬间,我所看到的一切也都变了,不
再是这间黑暗的剧场,而是春日里的公园,周围有一大片的樱树,枝头全都开满
了白色的樱花,突然一阵风吹来,花瓣如同飞雪一样飘落,简直美极了。」

  在剧场黑暗的角落里,叶萧只觉得她的声音越来越细,最后竟变成了假声,
说的就像灵魂。小曼似乎从来都没有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她自己也有些惊讶。

  「你真的看到了樱花?」

  「是的,但当灯光灭掉以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我从樱花树间回到了黑暗
的剧场里。」

  叶萧知道刚才小曼那场戏,就是表现秋瑾在日本留学的场景,可是像小曼那
样的奇怪经历,恐怕是任何一个演员都不会有的。

  从那天开始,叶萧觉得自己与小曼成为了好朋友,在每次排练的间隙或结束
以后,他和小曼还有周旋,都会坐在一起聊天。开头他们主要是谈排戏的事情,
但慢慢地就扯题了,到最后他们甚至无话不谈。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小曼就会表
现出一个少女应有的活力,似乎秋瑾身上的豪气,通过排戏渗透到了小曼的体内。

  他们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老师也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他们是戏里三个最重
要的角色,在一起谈戏也是正常的。叶萧的话并不多,有时他会倾听小曼和周旋
讲话,他发觉小曼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她在艺术方面有着某种天才的气质,常
常让立志要成为作家的周旋自叹弗如。

  叶萧陷入了对小曼的痴迷之中。有几次排练的时候,他和小曼在台上演对手
戏,他扮演的是秋瑾那懦弱的丈夫,当看到「秋瑾」充满感情地讲述一片爱国心
时,叶萧竟情不自禁地盯着她,以至于把台词全部忘光了,结果挨了导演的老师
一阵痛骂。

  更让叶萧感到郁闷的是,小曼更愿意同周旋说话,也许周旋身上的气质更能
吸引女孩子吧。而且,周旋在戏里演的是革命家陈天华,正好与秋瑾志同道合。
叶萧演的角色恰恰相反,是被秋瑾瞧不起的男人。叶萧隐隐感到了某种酸味,但
他又不敢当面说出来,因为他和周旋的关系实在太好了,叶萧都不愿放弃与周旋
的友谊。

  「周旋——」想到这里,他轻轻地念出了他最要好的朋友的名字。现在,周
旋正在神秘的幽灵客栈中,每天给他寄来一封信,叙述那离奇的经历。

               第五封信

  叶萧:你还好吗?

  和前几天一样,一写完信我就走出幽灵客栈了。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到了荒村,
我把信投进邮筒就离开了。

  在回幽灵客栈的半路上,我决定再到昨天晚上的那座山峰上去看看。

  在白天仰望这座山峰,感觉与晚上完全不一样,就好像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坟
墓。

  我迅速地爬上了山顶的那块平地。那座残破的古庙依然矗立在山顶上,庙门
匾额上「子夜殿」三个字也清晰了起来。但我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围着它转了一
圈,这庙还是小得可怜,估计占地不会超过五十个平方米。从屋檐的风格来看,
它似乎非常古老,至少不是近代的建筑物。

  我深呼吸了一下,小心地踏进了庙门。

  在房间的中央有一个神龛,神龛上有一尊彩塑的雕像。

  刹那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子夜殿里供奉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但更重要的是,这尊雕像美极了。

  我曾见过各种古代的雕像,有完美的也有残缺的,这些雕像的共同点是非常
庄严肃穆。即便是许多具有女性化特征的佛像,也只觉得非常端庄典雅,使人产
生一种面对慈母般的敬畏之心。

  然而,我眼前的这尊雕像却完全不同。

  叶萧,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她给人以一种活生生的感觉,仿佛我看到的
不是一尊雕像,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当时我差点产生了错觉,似乎端坐在神龛上的真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她有一
双明亮的眼睛,细长的眉毛,线条分明的脸型,匀称有致的身材。她还有一个与
众不同的名字———子夜,她会唱美丽的情歌,她的歌声是如此的忧郁和凄凉,
以至于感动了天地间的孤魂野鬼,感动了一千多年来无数多愁善感的人们。

  好几分钟后,我才从这种震惊与伤感中清醒过来。我又后退了一步打量着这
尊鲜艳的雕像,这太奇怪了,怎么会如此栩栩如生呢?她和真人一般大小,身体
和五官的比例也非常协调,就连手上的细微的起伏都清清楚楚,更让人难以理解
的是,她的眼睛和真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更加妩媚动人。这一点恐怕连文艺复兴
时代的雕塑大师们都做不到吧。

  而且,在这座经受风吹雨打的破庙里,这尊雕像怎么会保存得如此完好呢?
敦煌石窟里的雕像都被自然破坏得很严重,更何况这是在潮湿的海边,在充满了
盐分的空气中,根本就无法保存鲜艳的色泽。

  我禁不住伸手摸了摸雕像———天哪,这不是雕像!

  一瞬间,我几乎恐惧得要昏了过去。我只感到手上似乎真的摸到了一个女子
柔软的皮肤,然而这皮肤又是冰冷冰冷的。

  我连忙后退了一大步,身体靠在破烂的门板上,浑身颤栗地看着雕像———
不,是那个女子。

  深呼吸了几口气后,我终于缓过劲来了。我死盯着那女子的眼睛,可以确定
她至少不可能是活人。

  「肉身?」我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了这个概念。我在一些旅游景点的寺庙里见
到过肉身的真迹,也就是某位得道的高僧圆寂了,但肉身并没有腐坏,而是继续
保持原貌,在经过某些技术处理以后,被作为佛像一样供奉了起来,有的肉身甚
至历经几百年都不变。

  当然,子夜殿里供奉的绝对不可能是佛像。

  或许是这美丽的女子香消玉殒之后,经过了某种高明的防腐处理手段,才得
以完好地保存下来,并供奉于这座庙里的吧。

  她究竟是谁呢?子夜?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个一千六百多年前死去的女子,竟端坐在我的面前?
我的心口涌上一阵奇怪的感觉,然后我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几分钟前这只手曾触
摸过她。

  这只手会腐烂吗?

  「不!」我慌不择路地冲出了子夜殿,如逃命一般向山下狂奔而去。

  当我刚刚跑到山脚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到一个男人向这里过来,再
仔细一看,原来是画家高凡。

  他向我挥了挥手说:「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我想象不出当时我是怎样的表情,但我知道我的混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我只
能撒了个谎:「我在锻炼身体。这里的空气很好,坚持长跑的话一定有助于健康。」

  「那我们一起走走吧。」

  高凡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便拉着我一起向海边走去。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说道:「关于那件事情请你放心,我不会说
出去的。」

  「谢谢。」「不过,既然我为你保密,你也应该把原因告诉我。那天晚上,
你在幽灵客栈的地下挖什么?」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我告诉你原因,你就一定保密吗?」

  「当然,我以我的生命担保。」

  「好吧,我告诉你原因———我在挖金子。」

  「你说什么?」

  「我没有开玩笑,我确实在挖金子。」高凡用低沉的声音回答,然后他仰起
头说:「这件事是我爷爷在临死前告诉我的。在七十多年前,他曾经在幽灵客栈
住过一段时间,对于这座客栈非常熟悉。他在临死前对我说,当年客栈的主人丁
沧海留下了一笔遗产,据说总共有一千两黄金,这是他在全国各地经商积攒起来
的钱。」

  我立刻就产生了疑问:「那你爷爷是怎么知道的?」

  「我爷爷早就知道丁沧海藏有一笔钱,有一天晚上就单独请他喝酒,并把他
给灌醉了。果然,丁沧海酒后吐真言,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爷爷。」

  「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高凡相当自信地说:「我查过关于丁沧海的资料,他活着的时候确实很有钱。
而在他离奇地死亡以后,却没有给家人留下一分钱。」

  「他没有留下遗嘱吗?」

  「没有,也许是他死的太突然了。丁沧海死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在上
海,奔丧来到幽灵客栈后便翻箱倒柜,但什么都没找到。但是,我断定这笔金子
一定还藏在幽灵客栈中的某个地方。」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来到了海边,高凡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继续对我说:
「也许你还不知道吧,丁雨山就是丁沧海的孙子,本来一直住在上海,前几年才
回到幽灵客栈继承了这份产业。」

  「原来如此。那他会不会已经找到这笔金子了?」

  「如果他真的找到金子了,那何必还守着幽灵客栈呢?恐怕早就拿着这笔横
财出国享福去了。所以,幽灵客栈接待客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丁雨山的根本目
的就是要找到那笔金子。」

  我不解地问道:「既然是祖上留下的遗产,那他为何要遮遮掩掩呢?」

  「我曾经秘密地调查过,丁沧海有好几个儿女,如果算上第三代的话,能继
承遗产的人至少有二十个人,平均分配下来也就没多少了。我估计丁雨山是想独
吞这笔遗产,一旦找到的话他就会带着金子远走高飞了。」

  「你在地下挖坑,他难道不会发现吗?」

  「放心吧,据说在几十年前,那个小房间里死过人。所以,从来都没有人敢
进去的,当然也包括丁雨山。当然,至少我是不会害怕的。」

  我摇了摇头说:「不管怎么样,这至少不是你的钱。」

  「埋在地下的东西见者有份。如果你愿意帮我一起找的话,我们可以平分这
笔钱。」

  「不。我不要这种钱,但我会为你保密的,不会介入你和丁雨山之间的事。」

  我的理智告诉我,卷入这种事情通常都是很危险的,在诱人的目标背后,往
往隐藏着陷阱。

  「你太迂腐了。况且,丁雨山并不知道我的目的。」

  「别说这个了,我们谈谈别的事情吧。」

  高凡长出了口气,他似乎已经信任我了,嘴角微微一撇:「好吧,你想谈什
么?」

  我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你知道吗?在幽灵客栈
的三楼还住着一个女人。」

  他立刻就愣住了,拧着眉毛说:「你看到她了?」

  「不但看到了,还和她说过话。」

  「别靠近她。」高凡盯着我的眼睛,神色异常紧张,「你还年轻,这幽灵客
栈里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东西。」「什么东西?」

  高凡猛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不能说……我不能说的……」

  说完,他立刻转过了身体,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跑去。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已经中午十二点钟了,得赶回客栈吃午饭。

  等回到客栈时,大堂里只有清芬和小龙母子还在吃饭,我轻轻地坐在他们对
面,微微点了点头。阿昌给我端来了碗筷,这些天我似乎也被幽灵客栈「同化」
了,吃饭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声音,就和清芬他们一样。

  吃完午饭以后,我们并未离去,而是坐在餐桌前聊了一会儿。我看着沉默寡
言的小龙,忍不住问道:「小龙,你喜欢幽灵客栈吗?」

  少年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

  他的妈妈说话了:「你别看他一声不响的样子,其实并不是他的本性,他是
非常害怕孤独的孩子。」

  「孤独?是啊,小龙在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只能跟你说话。」

  「可现在他连我也不太搭理了。」清芬叹了口气,伤感地说,「他最常做的
事就是趴在窗口上看海,有时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任何人同他说话都没有用,
他那样子就好像中了邪一样。我担心的已不是他的肺了,而是他的内心。」

  我能听出母亲对儿子深切的爱,我轻声地问:「小龙很喜欢海吗?」

  「过去很喜欢,但很奇怪的是,自从他来到幽灵客栈以后,就对大海非常害
怕了。」

  「那他为什么还一直看海?」

  这时候小龙终于说话了:「因为海里有人对我说话。」

  「别乱说。」清芬摇着头,无奈地说:「小龙又在乱说话了。」

  「他经常这样说奇怪的话吗?」

  「自从你来到客栈以后,他的眼睛就越来越奇怪了,总是说见到奇怪的东西。」

  少年执拗地顶嘴:「我见到了,也听到了。」

  我好奇地问:「你见到了什么?」

  小龙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神秘兮兮的细声,一字一顿地回答:「天机不可
泄露。」

  我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有他那种眼神,绝对不像是在撒谎,我不得不相
信他。但我继续问道:「那你听到了什么?」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听到大海里传来了歌声。」

  「什么歌?」「我不知道。」小龙似乎非常痛苦,每说一个字都要绞尽脑汁,
「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歌声,我听不懂她的歌词……就好像…
…古代的民歌。」

  「不——」我吓得几乎跳起来了,小龙说的就和我昨天晚上在山顶上听到的
一样。

  清芬离开捂住了儿子的嘴巴,低着头说:「对不起,请不要把他的话当真。」

  「没关系。」我急忙站起来说,「我先上楼去了。」

  回到了房间里,我只感到浑身乏力。

  就当我浑身冒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我打开房门,看到昏暗的走廊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原来是水月。

  「有什么事吗?」

  她半低下头,有些腼腆地说:「没什么,只是想和你聊聊……」

  也许是尴尬,也许是紧张,我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快进来吧。」

  水月缓缓地走进房间,径直来到了窗口,她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怔怔地盯
着窗外的大海,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对不起,刚才我骗了你。其实,我不是来和你聊天的,而
是想借你的窗户,看一看大海。」

  「借我的窗户看海?」

  「对,我真羡慕你,站在窗口就能看到大海。而我的房间,窗户的朝向正好
相反,只能看到一片荒山。」

  「原来你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我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她身边问,「你喜
欢看海?」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这片海非常特别,好像与我前生有缘似的。」

  我拧起眉头想了想她的话。其实,自从来到幽灵客栈以后,我也产生了相同
的感觉,好像在小时候的梦中见过这片海——那是恶梦。

  水月也沉默了,她只是呆呆地站在窗口,凝望着黑色的大海。我发现她的眼
睛里,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烟雾,在水一般柔和的眉眼之间,禁不住让人心神荡
漾。

  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她忽然转过身来,低着头说:「对不起,打扰了你这
么长时间,我该走了。」

  我下意识地要挽留她:「再坐一会儿吧。」

  水月刚想说什么话,目光却落到了桌子上那本森村诚一的《野性的证明》。
她轻轻地拿起书说:「你正在看这本书?」

  「是的,我喜欢森村诚一的小说。」

  她把这本书翻了翻,正好翻到了我折过的那一页——立原道造的那首《献给
死去的美人》。

  这一页纸似乎有某种磁力,立刻就吸引住了水月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地看了
好几分钟,似乎已经忘记了旁边我的存在。

  忽然,她嘴唇有些细微的嚅动,随后发出了一阵轻柔的声音——你已化为幽
灵,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上面星光熠熠。

  ……

  当她把全诗念完以后,我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你的感情太投入了。」

  水月的心似乎还沉浸在诗里,她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怔怔地回答:「我真
羡慕她。」

  「你羡慕谁?」「羡慕这首诗里的女人。」

  我愣了一下:「羡慕她?死去的美人?」

  「是的,她虽然死了,虽然化为了幽灵。但她却赢得了一个男子的心,赢得
了深深的怀念和爱恋。」忽然,水月的眼睛闪烁了起来,她对着窗外幽幽地说:
「如果我死了以后,也能和她一样幸运的话,那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水月的话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眼睛太忧郁了,她的心灵也太敏感了。忽
然,我伸出手合上了书页,轻声地说:「别谈这些了,你应该更快乐一些。」

  她终于微微笑了笑说:「谢谢,刚才那是日本人的诗,你想想听听中国人的
诗吗?」

  我点了点头:「说吧。」

  水月随口吟出了一首诗:「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
复生。」

  相比于刚才立原道造的诗,从她口中念出的中国古诗,又是另一种味道了。
虽然只有短短四句话,十六个字,却让我沉默了许久。

  「像是乐府诗?」我忽然想起了前天晚上,她在大堂里电唱机前的话,「是
《子夜歌》吗?」

  「没错。《子夜歌》总共四十二首,我全都能背出来。但我最喜欢的,还是
刚才这一首。」她又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其实,《子夜歌》并不是诗,而是
一个女子的情歌。」

  这时候我沉默无语了,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水月,一下子气氛有些尴尬了。

  她忽然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打扰你了。」

  虽然我还想叫住她,但水月已经飞快地跑出了房间,消失在了昏暗的走廊里。

  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气味,我不禁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

  额头不知不觉沁出了许多汗珠,我索性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直到精神重
新好了一点,才坐起来继续写我的小说。

  这个下午异常闷热,几乎连一丝风都没有,房间就像是个大蒸笼。虽然窗户
一直都开着,但后背心的汗珠却止不住地往外淌,整件衣服都湿透了。

  我一直坚持到四点钟,但再也坐不下去了,平时在天热的时候,我都会去游
泳池消暑,夏日里泡在水里的爽快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在每年最热的日子里,我
还会去普陀山的海滩游泳。想到这里,我忽然看了看窗外的大海,这里不是现成
的吗?

  于是,我立刻决定去海里游泳。

  我带上了一条游泳裤,飞快地跑出了幽灵客栈。我沿着海岸线一路跑去,寻
找适合游泳的地方。但这里到处都是悬崖,只有在靠近坟场的地方,找到了一块
相对平坦的小海湾。

  趁着海水没有涨潮,我迅速脱掉衣服,并换上了游泳裤。在岸上活动了一下
身体,我就摸索着下水了。

  海水非常凉快,直渗入我的皮肤,只是脚底下都是小石子,感觉不是太舒服。
但我很快就适应了,走到深水处游了起来。

  小海湾里风平浪静,只有小小的浪头掠过我肩膀,那感觉舒服极了。我的全
身被海水包裹着,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在吸收着海里的凉气。说实话,我已经很久
都没有如此畅快地游过了,这里简直要比普陀山海南岛还要舒服。唯一的缺点就
是暗礁太多,一定要眼睛看清楚了游。

  我越游越兴奋,直向海水的更深处游去,慢慢地就游出小海湾了。我憋了一
口气向海底看了看,只见底下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当我把头抬出海面时,发现天色已经阴暗了下来,一阵风从海面上掠过。心
里忽然产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觉,也许就快涨潮了吧?我又回头看了看海岸,没想
到已经游出那么远了,海湾和悬崖都被抛在身后,我看到了远处山坡上星罗棋布
的坟墓,甚至还能看到幽灵客栈,这是我第一次从海上的角度看它,但距离实在
太远了,只能看到它孤独地矗立在海边的轮廓。或许,远方的船只来到这片海域,
首先能见到的就是它了。

  现在该回去了,于是我向小海湾游回去。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和昨天晚上一样的歌声。

  心跳一下子加快了,我有些不知所措。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我发现那歌声
似乎是从海底传上来的……

  正当我拼命地游回去时,一刹那间,我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腕!

  天哪!我条件反射似地喊了一声,一小口海水便灌入了我的口中,呛得我晕
头转向。我又猛吸了一口气,但脚上的感觉越来越重,似乎那只手正把我往下面
拉。

  我用尽全力蹬着腿,但却无济于事。我的眼前一黑,全身都被拉进了黑暗的
海水里。

  叶萧,在这个瞬间,我想到了死。

  但我趁着刚才吸进去的那口气,努力地憋着,在海水中睁大了眼睛。但我还
是在继续下沉,这里真的深不可测,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四周都是冰凉的海水,
绝望正在笼罩着我。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那个幻影了———虽然海底一片黑暗,但我还是看到了
她的影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我确实看到了。

  她就悬在深深的海水中,白色的长袖随海水而飘荡———她在海底唱歌。

  我也听到她的歌声了。不,我胸中的那口气就快用光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自己又恢复了动力。我努力扑动着双手,飞速地向上
浮起,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猜海水的深度至少有二十米,在最后一口氧气耗尽前,我终于浮出了海面。

  又能呼吸到空气了。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是极度的恐惧?还是极度的兴奋?
至少我还活着。

  我一边大口地呼吸着,一边不顾一切地向岸上游去,也许是借着涨潮的水势
吧,我很快就游进了海湾。我小心地避开暗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回到了
陆地上。

  这时我浑身都虚脱了,脚踩着地根本就站不稳,一头倒在了地上。

  天已经快黑了,暮色笼罩着大海,而无数的坟墓就在不远的山坡上,理智逼
迫着我站了起来。我胡乱地擦了擦身体,匆忙地穿好衣服,这时候只感到浑身冰
凉。但幸好我又缓过一点劲了,便拼命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跑去。

  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幽灵客栈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一把推开了客栈的大
门,一阵冷风随着我吹进了大堂里,悬在房顶的电灯不停地晃动了起来。在一阵
摇曳的惨白灯光下,我看到他们都围坐在餐桌前,那阵冷风吹乱了水月的头发。
他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个淹死的落水鬼。

  「去哪儿了?」

  丁雨山站起来问道。

  「我去游泳了。」我抱着自己的肩膀,颤抖着回答,我犹豫了片刻,没敢把
刚才在海底看到的一切说出来,只能搪塞着说:「海水太凉了,我一不小心就抽
筋了。」

  「天哪,你能活着回来真是个奇迹。」

  他的表情非常惊讶,就好像我应该被淹死似的。

  我点了点头:「是的,这是个奇迹。」

  「你看到了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继续问:「我问你在海底看到什么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却不回答。我用眼角的余光向餐桌上扫了扫,正好和水月
的目光撞在一起。

  丁雨山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你看到海底的幽灵了?」

  「你别问了,别问了。」我低下了头,不愿意再回答了。

  「告诉你吧,客栈周围的海水里有幽灵,曾经有许多人都死在这片海里。就
在上个星期,有一艘渔船在附近的海面触礁沉没了,船上的十三个人全都死了,
至今也没有一具尸体能打捞上来。」

  「别说了。」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抱着瑟瑟发抖的肩膀说:「我现在又冷
又饿,能吃点什么吗?」

  他们立刻给我让了一个空位,阿昌盛了一碗热汤放到我面前。我一口气就把
热汤喝得精光,然后我端着饭碗狼吞虎咽起来。

  这时候我听到丁雨山在说:「阿昌,去给他烧洗澡水。」

  我跟着阿昌走进了浴室的走廊。

  我来不及换衣服就进了浴室,很快水龙头里就放出了热水。我钻进放满热水
的木桶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我再也不敢想象,刚才在海里发生的一切,我更愿意相信那只是场恶梦。我
忽然想起了什么,便低下头看了看脚腕。真不敢相信,在我右脚的腕部,竟然真
的有一道红红的印痕,甚至还有一种被人拉住的感觉。难道海里的那些东西都是
真的?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急忙在热水中使劲地按摩脚腕,但那红色的印痕却
始终没有消退。

  很快我就洗完澡了,从浴室里出来以后,却发现大堂里空无一人。于是,我
快步跑上了二楼。

  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雨来了,窗外的大海正笼罩在
漆黑的夜色中。我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便一头倒在了席子上。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突然间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表才晚上10点钟。这时
候,我才感到已休息得差不多了,精神也要比刚才好了很多。于是,我打开了旅
行包,重新拿出了那只木匣。又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我忽然决定去找
一个人,而且——要带着木匣。

  我把木匣包裹在一件衣服里,悄悄地走出了房间,走上了三楼的楼梯。

  按照昨天晚上的记忆,我轻轻地推开了那扇房门。

  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看到她正坐在床边上,脸色有些苍白,手腕处还包着一
块纱布。

  她的第一眼显得有些意外,但转瞬又恢复了高傲的神情,冷冷地问道:「你
怎么来了?」

  我有些拘谨地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谢谢你,我想我已经没事了。」她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
「告诉我,你出什么事了?」女人的眼睛真是太尖了,我惊讶地说:「你看出来
了?」「你脸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你见到什么东西?」我的脸色又有些发白了,
断断续续地回答:「大海……在大海里。」

  瞬间,她的神色变得凝重无比,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停顿了许久之后才说:
「你去海里游泳了?见到那个东西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她轻吐了一口
气,低声地说:「昨天晚上差点杀死我的,也是那个东西。」

  「告诉我。」「周旋,我不能。」「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叫秋云。」

  我怔怔地问道:「秋天的云?」

  「没错。」她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轻声地说:「作家真的很会说话。」
「你连这个都知道?」她眨了眨眼睛,显出一副慵懒的神态说:「好了,还有什
么事吗?」「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然后,我打开了包裹着木匣的衣服,把它放在了秋云的面前。

  她立刻睁大了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木匣。我注意着她的眼神,那是一种很奇
怪的味道,似曾相识,但又难以言说。

  秋云忽然大口地喘息了起来,仿佛木匣里有一股特别的空气。突然,她问道:
「这究竟是什么?」

  「你不认识它?」

  她似乎对木匣有些忌讳,把身体往后挪了挪说:「不,我从来没见过。」

  我不知道她是否说谎,但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我重新用衣服包好了木匣
说:「算了吧。」

  「等一等,周旋,这只木盒子是从哪里来的?」

  「你真的要知道?」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也许全都说
出来以后,她还能记起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我把这只木匣的来历,也包括田
园离奇的死亡,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秋云。

  我足足说了半个多小时,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有些后背心发凉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秋云一直都默默地听着我说,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她闭上
了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和思考,终于她说话了:「我认识田园。」

  「什么?」我的心立刻抖了一下,也许我找对方向了。

  秋云叹了口气说:「几年前,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来到幽灵客栈,她的气
质非常特别,立刻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也许是休假吧,她在这里住了有一个多月,
经常和我在一起聊天。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田园,是一个戏曲演员。我还记得有几
次,在半夜里发现她在客栈的底楼徘徊,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却惊慌失措地躲开
了。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

  我点了点头,至少我知道田园曾来过这里,幽灵客栈对于她一定有特殊的意
义。

  「谢谢你,秋云。」

  「周旋,你要当心啊,你的脸上有一层灰色。」

  「灰色?」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摇摇头说:「再见。」

  我带着木匣离开了三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木匣身上。

  该如何处理它呢?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来到幽灵客栈已经五天了,这个木匣始终都放在这里,
就像个骨灰盒一样看着我。今天我又差点在海里淹死,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的警
告吗?

  这时候,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涌上了我的心头———木匣里面是什么?

  我低下头仔细地看着那把锁,这把破锁锈得都快烂掉了,要打开它的话易如
反掌。我的脑子里开始不停地幻想,当打开木匣以后会见到的东西———从一颗
僵硬的人头,到一大把的黄金,各种可怕或可爱的东西我都想遍了。够了!与其
在这里空想折磨自己,不如把它打开来看看。

  我看着放在写字台上的木匣,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块扳
手,那是旅行时经常会用到的东西。犹豫了片刻之后,我用扳手夹住了木匣上的
锁,那把锁实在锈得不成样子了,扳手刚一动锁就断开了。

  我小心地取下那把断掉的锁,双手捧着冰凉盖子。我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但木匣里面却似乎有一种力量要跳出来。

  几秒钟后,我缓缓地打开了木匣的盖子。

  暗香浮动。瞬间,我的鼻子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清香。我深深地吸了一记,那
味道顺着我的气管而下,充斥了我的肺叶。这种味道非常奇怪,既像是熏衣草香,
又像是印度的迷迭香,我没办法说清楚。

  在暗香渐渐地飘散后,我才看清了木匣里面的东西———居然是一套古装!
不,更确切的说,是一套戏服。

  天哪,我的眼睛几乎看呆了,只见一团团绝美的刺绣,配合着光滑如新的丝
绸面料,在灯光下反射出美丽的光泽。

  我的双手颤抖起来,小心地拿出了其中的一件。很明显这是一件女装,在丝
绸面料上恰到好处地绣着一些花团,我想应该是一件女褶吧。我把它敞开来看了
看,下摆只到膝盖的位置。木匣里面还有一条青色的裙子,正好配在女褶的下面。
我又看了看木匣里面的其他十几件行头,看起来全都是女装的,也许是青衣或者
花旦吧。从剪裁的尺寸和风格来看,应该是单独为一个人专用的。

  木匣的外观很古老,那把破锁似乎从来就没被打开过。可想而知,这些戏服
也应该有许多个年头了。

  戏服按照某种传统的格式叠放着,恰到好处地挤满了木匣内的空间。我把手
伸到了木匣的最下面,那是一件红色的锈花小袄,从剪裁样式来看应该是贴身穿
的。

  忽然,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一股难以表达的恐惧,瞬间充满了我四
周的空气。

  我似乎看到了什么?就在同一秒,我伸到木匣里面的手微微一麻,那感觉就
像是触电一样。

  突然,窗户无缘无故地自动打开了。于是一阵奇怪的冷风,夹杂着雨点闯进
房间,吹得我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

  看了看时间,子夜十二点钟。

  我立刻顶着风冲到窗前。

  我迅速回到木匣边上,把所有拿出来的戏服又都放了回去。

  几秒钟后,我关上了木匣的盖子。

  木匣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少了一把破锁。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田园曾来过这里,她是戏曲演员出身,现在我已把木匣
带到了幽灵客栈,其中或许有某种关联?

  这些疑问如碎片一样在我脑中穿梭,直到我昏昏睡去。

  等我一觉醒来,天色已微微放明了。

  睁开眼睛后,却发现木匣的盖子正开着,那件绣花女褶在清晨光线的照射下,
泛出惊艳的反光。

  不对,我明明记得自己入睡前是把木匣关好了的。

  难道我记错了?我随手关上木匣,便洗漱去了。

  来到底楼的大堂,只见到阿昌一个人。我第一个吃完了早饭,就匆匆回房给
你写信了。

  写到这里我浑身都快虚脱了,天知道哪来的精力,让我几个小时就写了这么
多字。我累了,今天的信就到这里为止吧。

  周旋在信里说的没错,他们都无法忘记小曼。

  在十七岁那年,叶萧和周旋都被小曼深深地迷住了。

  虽然,小曼在他们两个面前时开朗欢快了许多,但其他时候,她还是和过去
一样沉默寡言,依然受到大家的排斥。后来,叶萧也听说了关于她的许多流言蜚
语,由于在学校里广泛传播,就有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其中最可恶的一个版本
是说——小曼看上去端庄文静,但她的身子早就不纯洁了,根本就是个下贱的女
子。当叶萧听到他们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个版本时,一时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
差点和他们动起手来。

  叶萧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但流言却铺天盖地而来。几天后,他终于忍不住
了,在排练的间隙悄悄问她:「小曼,你知道那些关于你的谣言吗?」

  她先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回答:「他们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我当然知道,
甚至包括那些流言的细节。」

  「告诉我,他们在对你造谣诽谤,是吗?」

  小曼不回答,她低下头,肩膀微微有些颤抖。

  「你说话啊?小曼!」叶萧催促着她回答。

  小曼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不,他们没有说错。」

  他一下子傻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不得不相信小曼那楚楚可怜的眼
睛。他摇着头说:「不,这不是真的。」

  小曼忽然睁大了眼睛,从那双瞳仁里露出了彻骨的恐惧,她的精神似乎有些
恍惚了,就像她入戏时那种奇怪状态。她发疯似地大叫起来:「不,你别靠近我,
别过来……」她的双手在胸前乱舞,仿佛是在保护自己,然后扭头冲出了剧场。
叶萧一个人呆呆地坐着,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进入了彩排阶段,很快就要向学校汇报演出了。

  在正式演出的前一天晚上,大家留在学校里吃完了晚饭,一直排练到了晚上
七点多。那一晚,小曼状态好极了,老师说她的表演远远超过了那些电影明星。
尤其是秋瑾就义的那场戏,她的眼神非常复杂,既有革命者的热情,又有面对死
亡时的悲伤,更有对生命的无限留恋。她穿着一身白衣,在具有象征意义的黑色
的背景下,在那双坚强的目光下面,却还隐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小曼缓缓地向
前伸出了手,用充满伤感的声音,念出了那句著名的绝命词:「秋风秋雨愁煞人。」

  在她念完这七个字以后,「刽子手」举起了纸做的大刀,然后幕布缓缓落下
——秋瑾死了。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他们仿佛回到了二十世纪初,绍兴城的古轩亭口。

  排练结束以后,大家都非常疲倦了,叶萧也想快点回家去。这时候,小曼忽
然从剧场的一个阴暗角落里闪出来,对叶萧轻声地说:「能留下来一会儿吗?我
想和你谈谈。」

  叶萧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似乎有什么心事要倾诉,但叶萧却摇了摇头:
「不,我要回家了。」

  「求你了。」她的语气越来越悲戚。

  这时候叶萧注意到老师过来了,他立刻抛下了小曼,快步跑出了剧场。回到
家里,整整一夜他都坐卧不安,心里总是对小曼不太放心。

  第二天早上,当叶萧来到学校时,突然发现剧场门口围了很多人。他立刻推
开人群挤到最前面,却看到小曼正躺在剧场的大门口,一滩殷红的鲜血在地上铺
开,早已经凝固了。

  ——小曼死了。

  叶萧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瞬间,小曼依然穿着扮演秋瑾遇难的那件白衣,以
一种奇特的姿势躺在地上。叶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他真想要大哭一场,
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一群警察围着小曼的尸体拍照片,叶萧想要冲上去,却被老
师死死地拦住。

  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忽然见到了周旋。周旋的脸色苍白,似乎在不停地发抖,
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了。叶萧追了上去,问周旋发生了什么,但周旋却说自己
什么都不知道。

  警方经过现场勘察,判定小曼是自杀,她从学校剧场的房顶上跳了下来,后
脑勺着地,当场死亡。

  小曼的死,成了叶萧永远的心病。同时,也使他和周旋之间的友谊,产生了
一道细微的裂缝。虽然他们并没有撕破脸皮,在别人看起来他们依然是好朋友。
但是,他们间的裂缝已无法弥补了。小曼虽然死了,但她的影子却似乎永远隔在
他们中间,成为一道无形的墙壁。高中毕业以后,叶萧和周旋各奔东西,彼此之
间很少联系,他甚至觉得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周旋了。

  又过了好几年,当叶萧成为了一名警官时,他重新调出了小曼的卷宗,终于
知道了她的身世——原来,在小曼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因意外而死去
了。她的妈妈独自带着小曼长大,直到她十二岁那年,妈妈嫁给了一个离过婚的
男人,从此那个男人成了小曼的继父。那个男人看起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但到
了夜里就变成了魔鬼。妈妈总是遭到他的殴打,但为了小曼却始终忍气吞声。从
此小曼就生活在家庭暴力的阴影中,她的性格也变得内向而忧郁,甚至有些精神
恍惚。在小曼十五岁那年,妈妈不幸遭遇了车祸,变成了植物人。虽然,继父一
直都在照顾病床上的妈妈,但他却把新的目标放在了小曼身上。在小曼十六岁那
年,一个夏天的夜晚,那个男人终于爆发了兽性,惨无人道地强暴了她。事后他
还威胁小曼,如果她把这件事说出去,这个男人就不会再照顾小曼的妈妈了,甚
至还会杀了她那可怜的植物人妈妈。虽然小曼痛苦万分,但为了妈妈她只能默默
地忍受,她的性格也变得更加怪异了。那个男人依然经常虐待她,而且虐待过之
后从来都看不出伤痕,外人还以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丈夫和继父,一直照顾着植物
人的妻子,与孤苦伶仃的继女。

  直到小曼自杀以后,才有人举报了她的悲惨遭遇。警方立刻传唤了她的继父,
经过审讯,那个男人承认了自己所有的罪行。小曼自杀的原因也查明白了,在她
死前的一夜,又遭到了继父的强暴,并威胁不准说出去,否则就杀了植物人的妈
妈。就在最后一次彩排的夜晚,小曼再也不敢回家了,因为她已无法忍受被虐待
的痛苦,最后她只能选择自杀来解脱。后来,那个衣冠禽兽的男人被法院判处了
死刑。而小曼的植物人妈妈由政府照顾起来,没几年就因病情恶化而死去了。

  这就是叶萧所知道的关于小曼的全部。当看完她的卷宗以后,已经成为警官
的叶萧,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那个时候,他刚刚失去雪儿不久,尝过了
失去自己所爱之人的痛苦,便发誓不再想起小曼,希望这段记忆永远封闭在心中。

  然而,周旋的到来以及这些寄自幽灵客栈的信,又使叶萧陷入痛苦的回忆。

               第六封信

  叶萧:但愿你一切都好。

  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就跑出了幽灵客栈。在把信投进邮筒以后,我
迅速地按照原路返回。

  当我回到客栈门前,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转到了客栈的背面。我就站在靠
近海岸的一块岩石上,静静地看着客栈的后门。

  忽然,那扇门悄悄地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秋云。

  她刚出门就看到了我,先愣了一下。当她刚要转身时,我立刻叫住了她:
「请等一等。」

  秋云停住了,继续怔怔地看着我,但并不说话。我继续问她:「为什么见了
我就要走?」

  「这与你无关。」她终于说话了。「为什么总是要从后门走?难道不能光明
正大地从前门进出吗?」

  秋云依然面朝着大海说话:「你是说我鬼鬼祟祟吗?」

  「不,我只是想问你伤口好了吗?」「我已经完全好了。周旋,你救了我,
我会感谢你的。」

  「不用谢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到悬崖上去干什么?」

  「去等一个人。」「等谁?」「我丈夫。」「你丈夫去哪儿了?」「远——
方——」

  我不禁好奇地问:「你丈夫到底是谁?」「幽灵客栈的主人。」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幽灵客栈的主人不是丁雨山吗?」秋云摇了摇
头说:「丁雨山是他的弟弟。」「我不明白。」

  「幽灵客栈的主人名叫丁雨天,就是我的丈夫。五、六年前,我们还生活在
一个遥远的城市,当听说丁家在西冷镇还留有一处遗产时,我们便赶到了这里,
发现了几乎已成为遗址的幽灵客栈。当时客栈里只有哑吧阿昌一个人生活着,整
座客栈宛如一具已死去多年的僵尸。我和我丈夫立刻就被这里独特的景色吸引住
了,后来又了解了关于幽灵客栈的历史。最后,我们定下了决心,要使僵尸般的
幽灵客栈复活过来。」

  秋云继续说:「我们拿到了营业执照后,便投入了上百万元的资金,在不改
变原有结构的前提下,对这栋房子进行修缮,终于使幽灵客栈复活了。当客栈重
新开张的时候,我们曾吸引了很多外地的游客,后来人数虽然减少了,但始终都
有一些客人长住在这里,勉强可以保持收支平衡。」

  「那丁雨山呢?」

  「我已经说过了,他是我丈夫的弟弟。在客栈重新开张以后,他才来到这里
帮助我丈夫管账。」

  「那你丈夫为什么会离开这里呢?」

  这时她的表情开始有些复杂了,看起来眼神有些恍惚,她扭过头说:「他厌
倦了。」

  「厌倦幽灵客栈的生活?」

  「是的,这里的环境与世隔绝,生活太过于平静了,而我丈夫是个渴望冒险
的人。所以,三年前他离开幽灵客栈,独自外出旅行去了。而我却已经深深地喜
欢上了幽灵客栈,再也离不开这片海岸了。他走了以后,就由丁雨山接管了客栈
的事务。」

  「你丈夫去哪儿了?」

  秋云摇了摇头回答:「不知道。他在和我结婚以前,就非常喜欢旅行,几乎
跑遍了全国每一个角落,后来又经常自费出国旅行。」「他会回来吗?」

  「当然。」她充满自信地回答,「他在临走前,曾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的,
最多不会超过三四年。我想他随时随地都会回到幽灵客栈的。」

  「随时随地?」我的脑中立刻浮现起了一副可怕的画面:在漆黑的深夜里,
幽灵客栈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手里端着一根蜡烛。幽暗而闪烁的烛
光,照出了一张风尘仆仆的脸———不,我摇着头问道:「为什么要站在悬崖上
等他?」

  她眺望着远方的海平线说:「我想如果思念一个人的话,只要天天站在悬崖
上看着大海,即便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也一定能感受到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觉得秋云身上散发着一股特别的韵味,她看起来与
清芬差不多年纪,但两个人的个性却天壤之别。

  忽然,我感到脸上微微一凉。刚仰起脖子,一片雨点已落了下来。夏日里的
海岸阴晴无常,几乎就在一瞬间,大雨像打翻了水盆一样浇了下来。

  我和秋云一时猝不及防,从头到脚都被淋湿了,她一把拉起我的手,顶着密
集的雨点,冲回了客栈的后门。

  虽然像落汤鸡一样回到客栈里,但秋云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已经很久都没
有被雨淋过了。」

  我也尴尬地笑了笑,看着眼前曲折幽暗的走廊,不禁轻声地问:「为什么这
里像迷宫一样?」

  「因为设计幽灵客栈的人,也像一个迷似的。」

  「告诉我,是谁设计了这客栈?」她摇摇头说:「别问了,我带你上楼去吧。」

  秋云带着我穿过一条复杂的走廊,眼前出现了一道狭窄陡峭的楼梯。我从没
来过这里,看着楼梯上方的一团黑暗,心里忽然一跳。我紧跟在她身后,小心翼
翼地走上了楼梯。

  这里是二楼的后面,又一条隐蔽的走道,刚向前走出几步,眼前就出现了一
个人影———丁雨山。

  「你们怎么在一起?」他看起来非常惊讶,立刻就走到了我的面前,用极其
凶狠的口气说,「你不应该和她在一起。」

  虽然我心里有些发虚,但嘴巴上并不示弱:「丁老板,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你再说一遍?」

  丁雨山大声地说,看起来有些发火了。

  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秋云忽然说话:「够了,雨山。你没看到我们淋湿
了吗?」

  说完,她拉着丁雨山离开了这里。

  我的头发上还滴着水,样子一定狼狈不堪。突然,我感到身体有些不适,猛
的打了一个冷战,再一看时间已经中午十一点半了。在走廊里转了一圈,我终于
找到了出口,回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当我刚要进去的时候,突然房门自动打开了,从里面冲出了一个人影。我紧
张地追了上去,在楼梯拉住了那个人,在昏暗的光线下,只看到一张卡西莫多式
的脸庞———哑吧阿昌。

  「怎么是你?发生什么事了?」

  不管他会不会说话,我先问他了。阿昌的脸似乎更加扭曲了,尤其是那双难
看无比的「大小眼」,更是露出了恐惧的目光。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些工具,看来
他是来收拾房间的。他似乎很想要说话,甚至喉咙里还发出了某种含混的声音,
但就是说不出话来。他又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下,但依然是不知所云。

  我只能放开了阿昌,任由他跑下了楼。我只感到浑身发冷,便快步走回我的
房间,难道房间被窃了?但当我冲进房门一看,却只见里面一切都很整齐,似乎
并没什么异样。

  怎么回事?正当我疑惑的时候,忽然感到身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时候我
才发现桌子上的木匣正打开着,难道是阿昌打开了我的木匣?

  当我走到木匣前一看,我的心瞬间就凉了,原来木匣里面空空如也,竟什么
都没有了。

  「阿昌!」

  那一刻我气坏了,准备要冲出去找阿昌。然而,当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却看
到在我身后的门上,正吊着一个穿着古代服装的女人!

  更可怕的是,她的脖子上没有头颅———无头女尸?

  「天哪。」

  当时我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没瘫软在地上。但我的理智还没有丧失,先让自
己冷静下来,再仔细地定睛一看,却发现墙上吊着的不是女人,而只是一套戏服
而已。

  我这才吁出了一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但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和浑身
的雨水混在了一起,几乎让我全身虚脱了。

  挂在房门后的那套戏服,完全按照着真人穿戴的样子。绣花的女褶及膝配着
青色的裙子,两边垂着飘逸的粉色水袖,褶上覆盖着一条薄纱似的云肩,裙摆下
面还露出一双绣花鞋的鞋尖。这些戏服搭配得如此精致,显示着东方女子的优雅
身段,乍一看还真让人误以为吊着个无头女子。

  其实,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套大衣挂在家里的墙上,半夜里迷迷糊
糊地醒来一看却吓得半死,还以为是一个大活人吊在那里了。

  真奇怪,能把这套复杂的戏服准确地搭配起来,本身就已经有很专业的水平
了,难道阿昌是懂行的人?我叹了口气,真的无法理解。我又摸了摸挂在门后的
戏服,手感柔和而细腻,原来里面还衬着长长的衣架,把一个女子的身形通过戏
服给「架」了出来。

  忽然,我感到了一阵头晕,浑身都没有力气了。我缓缓地倒在了床上,只感
到关节有些疼痛,再摸了摸额头,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发烧了。

  脱了下了湿衣服,但还是感到身体发冷,只能裹上了一条厚厚的毛毯。这时
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像条虫子一样蜷缩在床上。窗外正大雨如注。

  虽然始终都睁着眼睛,但我的精神却进入了恍惚的状态,视线越来越模糊,
在房间里扫视着,最后落到了门后的戏服了,我已经没有力气把它给取下来了。
就在这时,我的眼睛在恍惚中发现,戏服上的那双水袖似乎甩动了起来,像道彩
虹一样掠过了我的视线。

  不,这不可能。

  然而,我看到整件戏服似乎都随着水袖而动了起来,看起来就真像有一个古
代装束的女子在翩翩起舞。

  心跳骤然加快,让我魂飞天外,这是我的幻觉吗?

  突然,我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我只能用最后的一点力气说了声「请进」。

  在我模糊的视线中,只见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个白色人影翩翩地走了进来。
直到她轻柔地坐到我的床边,我才看清了她那双诱人的眼睛,原来是水月。

  她的突然到来让我很尴尬,尤其是我现在的样子,光着上身裹在毛毯里,而
且满脸的病容。我想要说什么,但话都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

  水月向我眨了眨眼睛,用磁石般的声音说:「你怎么了?」我用轻微的气声
回答:「我没事。」

  但她摇了摇头,然后伸出葱玉般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瞬间,我只感到热
得发烫的额头上,掠过一片冰水般的清凉。

  水月的手立刻弹了起来,低下头说:「周旋,你在发烧,是着凉了吧?」我
看着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只是发寒热而已。」

  「我看你一直都没有下来吃午饭,所以就上来看看你。」她微微叹了口气,
幽幽地说:「原来你生病了。」「你等我一会儿。」两分钟后她又回来了,手里
还端着一杯热水说:「很抱歉,我没找到药片,先喝一杯热水出出汗吧。」

  我点点头,端过杯子就喝了下去。温热的水通过我的喉咙,就像是雨水滋润
了沙漠,让我的心头微微一热。

  水月轻声地问道:「你一定饿了吧?」「再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就快步离开了这里。我闭上眼睛,只等了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她已经
端着饭菜上来了。她把托盘放到我的床边,饭菜的热气从潮湿的房间里升了起来。

  「快吃吧。」

  我支起了裹着毯子的上半身,端起碗筷吃了起来。但在水月的面前,我总有
些拘谨,她也看了出来,便悄悄地走了出去。等我吃完以后,水月才重新出现,
把碗筷都端下去了。

  忽然,我想起了挂在门后的戏服。我急忙换上了一件汗衫。然而,当我刚想
要下床的时候,水月就走进来了。

  这一回她关上了房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门后的戏服,心里一阵紧张。这时水
月正面对着我,还没注意到自己身后。

  「咦,这是什么?」水月的目光落到了木匣上,立刻端起它仔细地看了看。
我注意到她的眼神似曾相识,双手正轻抚着木匣的内层。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地说:「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时,她突然回过头来,看到了门后挂着的戏服。

  我的心里一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水月显然给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再仔细地看了看门后,终于呼
出了口气:「原来是套衣服。」

  我轻轻地叫一声:「别过去。」

  但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而是径直走到了门后。这套戏服引起了她很大的
兴趣,水月伸出手轻抚着那件光滑的女褶,情不自禁地惊叹道:「它真漂亮。」

  「水月,这是一套戏服。」「我知道。」

  她微微翘起嘴角说。然后,她的手沿着女褶一侧移下去,拉起了一只水袖。
她把那只水袖卷在自己的手上,轻轻地挥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飘逸的弧线,看
起来就好像真的穿在她身上一样。

  忽然,水月回过头来:「周旋,我能穿上这套戏服吗?」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她的要求。

  水月露出了小女孩似的表情:「噢,我只是觉得它很漂亮,试穿一下就还给
你嘛。」

  「不。」「那好吧。」她无奈地点了点头,「能不能告诉我,这套戏服是从
哪里来的?」

  我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伸出手指了指木匣:「戏服是从这里面发现的。」

  水月又走到了木匣的跟前说:「那它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一个叫田园的女子交给我的。」

  然后,我把关于这只木匣的来历,还有田园离奇的死亡,所有一切的奇遇都
告诉了水月。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好奇,影响你休息了。」水月缓缓走到门口,「周旋,
好好睡一觉吧,你会好起来的。」

  说完她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水月走后,我从门后取下了那套戏服。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行头叠好,又仔
细地清点了一下,确定没有东西丢失以后,才放回到了木匣里。然后我把木匣关
好,放回到了旅行包里。

  做完这些以后,我才重新回到了床上。在窗外大雨的陪伴下,很快我的意识
就模糊了,渐渐沉入了黑暗而潮湿的谷底。

  大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膜中依稀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将我从山谷底下唤醒。
我睡眼惺松地睁开眼睛,只见眼前凸现出一张鬼魂般的脸。

  我条件反射似地大叫了一声,上半身跳起来紧靠在墙上。我这才看清那是阿
昌的脸。

  我又长出了一口气:「阿昌,你把我吓了一大跳。」

  阿昌不会说话,只能向我点了点头。原来他为我端来了一碗热粥,还有几样
开胃的小菜,正适合发热的人吃。窗外,夜幕已经降临了,大雨依然还在继续,
阿昌为我送来了晚饭。

  「谢谢你,阿昌,就放在桌子上吧。」

  当他把饭菜放好,刚要转身离去时,我叫住了他:「阿昌,请留步,我有些
话要问你。」

  阿昌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从抽屉里拿出了纸和笔,放在阿昌的面前问:
「你会写字吗?」

  他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很好。阿昌我问你,今天中午你来这里收拾房间了吗?」

  阿昌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工整的「是」字。

  「你动过我的木匣吗?就是那个木盒子。」

  他连忙摇了摇头,在纸上写道:「我一走进房间,就看到盒子是开着的。」
「那里面的东西呢?」

  阿昌写道:「里面是空的,然后我又回头,就看到了门后」———当写到这
里的时候,他的笔突然停了下来,狠狠地用笔尖在纸上戳着,直到把纸戳出了个
洞。

  我看着他的眼睛叫了起来:「你怎么了?阿昌?」

  他似乎有些发抖了,抬起头环视着我的房间,目光中似乎发现了什么,那种
眼神再配上扭曲的脸,让人不寒而栗。

  我继续问他:「阿昌,你看到门后挂着件戏服是吗?」

  但阿昌又摇了摇头,然后用那只颤抖着的右手,在纸上缓缓地写下一个巴掌
大的字———「鬼。」「鬼?」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开来,喉咙里发出一丝奇怪的声音,但
就是说不出话来。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只觉得他当时的样子更像是鬼。

  突然,阿昌抓起了那张写了字的纸,转眼间就把它撕了个粉碎,纸张的碎片
被他抛到了空中,如雪片般洒落下来。他飞快地冲出了房间。

  我缓缓地从床上爬起来,把地上的纸片都收拾干净了。然后,我端起阿昌送
来的饭菜吃了起来。说实话他做的菜很合我的胃口,很快我就把饭菜全部吃光了。

  当我刚刚躺下来以后,阿昌突然出现了,让我吓了一大跳,原来他是来为我
收拾碗筷的。他一刻都没有停留,端起碗筷就悄然离去了。

  我吐出了一口长气,这才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缓缓地睡着
了。

  几个小时以后,我悠悠地醒过来了,半睁开眼睛看着我的房间,柔和的灯光
照射着我的额头,我的视线依然有些模糊,似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晃动着。

  心里又是一颤。忽然,我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于是,我使劲地吸了吸鼻子
———天哪,这气味太难闻了,我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终于,我睁大了眼睛,看清了那个黑色人影。是的,我看到了一条黑色的长
裙,一张苍白而成熟的脸庞,一头长长的乌发。。。。。。

  「秋云?」我轻轻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的脸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口民着嘴唇坐到了我的身边。我这才注意到她
的手里,正端着一个黑色的陶罐,看起来就像是河姆渡遗址中的远古陶器。

  秋云的脸上毫无表情,「周旋,我听说你病了。」

  她的脸被一层白色的光晕覆盖着,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忽然,我闻到她的身
上也发出那股刺鼻的怪味,我看着她手中的陶罐说:「那里面是什么?」

  「给你的药。」「药?」

  单独说出这个字时,很容易让我联想到鲁迅那篇描写人血馒头的同名小说,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秋云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奇怪的表情,幽幽地说道:「是的,生病了就应该吃
药。」

  「是什么药?」「我知道你在发寒热,所以特地给你煎了点草药,是专门用
来祛寒散热的。」

  「草药?」看着那河姆渡式的陶罐,我有些将信将疑。

  「你不相信中药吗?告诉你吧,我过去就是学中医的,还做过两年中医师。
这些年我搜集了不少中草药材,给你煎的药都是我亲手抓出来的,你就放心喝吧。」

  她把陶罐里的药汁倒进了杯子里。那些药汁是黑色的,还冒着一股热气,倒
在杯子里显得肮脏而浑浊。而那气味更加难闻了,我感到有些恶心,不禁捂住了
鼻子。

  秋云笑了笑:「是不是很难闻?你没听说过良药苦口吗?快喝下去吧。」

  我点了点头,缓缓地抓起杯子放到面前,那浑浊的药汁气味直冲鼻孔,我只
能闭起了眼睛,一口喝了下去。

  当药汁接触我舌头的一刹那,我只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苦味,要不是我紧咬
住牙关咽了下去,差点就要吐出来了。

  我再也顾不上礼貌了,条件反射似地伸出了舌头,大口喘起气来。

  然而,秋云冷冷地说:「把剩下的药喝光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只感到一阵恐惧,她用命令式的口气对我说:「快把药喝
光了,喝下去你的病就会好的,否则的话你会死的。」

  她最后的一句话让我吓了一跳,难道小小的寒热就能死人吗?不,她是在威
胁我。瞬间,我端着杯子的手颤抖了起来,看着秋云奇怪的眼神,我感到自己被
她控制住了,除了俯首听命外别无他法。

  「喝下去!」秋云又冷冷地说了一声。

  我无法抗拒了,只能把全部的药汁都喝了下去。温热的药汁刺激着我的舌头
和喉咙,滑进了我的胃里,那感觉简直令人作呕。我用手捂住嘴巴,使劲地控制
自己的咽喉,终于咽下了所有的药汁。

  这时候她发出了奇怪的笑声:「周旋,你做得很好。」

  我只感到她的话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就好像是在催眠一样,立刻就让我头晕
了起来。同时,我的后背心渗出了许多汗珠,体内一股热流在上下奔涌着。

  天知道她给我吃的究竟是什么?

  忽然,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字——蛊。

  但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有她那双眼睛还如此
清晰。我随手一挥,把那只陶灌打在了地上,同时发出了破碎的声音。

  「完了!」我的心里轻轻地叫了一声,随后两眼全部被黑暗所笼罩了。我的
意识渐渐地模糊,直到什么都感觉不到,除了窗外的雨声。

  叶萧,我再也记不清之后发生的事了,至于秋云是何时离开的?我也一无所
知。

  ——直到我被一声凄厉的叫声惊醒。

  那已经是后半夜了,那声惨叫简直撕心裂腑,把我的心都快吓爆了。我条件
反射似地跳了起来,只感到浑身上下都是汗水。我感到自己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
于是再也睡不下去了,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冲到了黑暗的走廊里。

  我刚到走廊里就撞上了一个人,我一把将那个人抓住,摸到了一双柔软的肩
膀,仅从手感和气味我就认出了她,在漆黑中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是水月吗?」

  「是我。你好点了吗?」

  「我想我好多了。水月,你也听到那声惨叫了?」

  还没等她回答,惨叫声又响了起来,那声音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听起来却
含混不清,像是阿昌的声音?他不会说话,但并不是不能发出声音。我又想起了
他给我送晚饭的那一幕,心里又是一抖,便拉着水月的手冲下了楼梯。

  大堂里的灯亮着,阿昌靠在柜台边上,看上去就像是发疯了似的,直勾勾地
盯着对面的墙壁。

  这时候我又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丁雨山、高凡,还有水
月的两个同伴琴然和苏美,甚至连清芬和小龙母子也都下来了。他们都显得睡眼
惺松惊慌失措,看来都是被阿昌的叫声惊醒的。

  丁雨山的神色冷峻异常,直冲到阿昌的面前,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阿昌大口地喘着粗气,伸出手指着对面墙壁。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墙壁,却似乎看不出什么异常,上面挂着三张
老照片,下面是一个柜子和电唱机。

  突然,水月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颤抖着说:「天哪,看照片里人的脸。」

  经她这一提醒,我才发现了那可怕的变化——挂在墙上的那三张黑白遗像的
脸全都变了。

  三张照片里的脸都变成恐惧的表情,每一张的眼睛都睁大着,嘴巴也张开了,
眉毛紧紧地拧起,脸上略微有些扭曲,就好像他们都从坟墓里醒了过来,又见到
了某种可怕的事情。不过,其中那张女子的照片依然很模糊,看不清具体的样子,
只能大致地看出脸部惊恐的轮廓。

  「这,这怎么可能?」

  丁雨山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叫了起来。其他人也都发现了照片上的变化,琴然
一下子尖叫了起来,和苏美紧紧地搂在一起。只有高凡缓缓地走到墙下,对着那
三张照片看了半天,最后回过头来看着大家,露出某种奇怪的眼神。他的目光从
每一个人的脸上划过,似乎要从我们中间寻找什么,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你在看什么?」丁雨山厉声道。

  忽然,少年小龙大叫了起来:「我看到他了!」

  他的眼睛直盯着前方,似乎真的看到了什么。但我和其他人却什么都没看到。
大堂里的气氛更加恐怖了,清芬抓住儿子说:「别乱讲话。」

  丁雨山走到了少年的面前,轻声地说:「告诉我,你看到见了什么?」

  小龙眨了眨眼睛,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客栈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阵
阴冷的风雨吹了进来,在大堂里呼啸而过。悬在头顶的电灯被风吹得乱摇,大堂
里的光线不断闪烁,外面的大雨声听起来铺天盖地,无数的雨点被风夹进来,立
刻打在我们的身上。

  我只听到清芬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琴然和苏美也叫了起来,他们都显得无
比恐惧,仿佛恶魔已经闯了进来。整个大堂里乱作了一团,就连丁雨山也沉不住
气了,他大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把大门锁好了的,怎么会给风吹开
来呢?」水月也颤抖了起来,紧紧地靠在我的身上,我搂着她的肩膀,对她耳语
道:「不要害怕,我们没事的。」

  然后,我和水月快步跑上了楼梯,其他人也一起逃命似的跑了上来。一时间,
整个客栈里充满了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咒骂,还有疯狂呼啸的风雨声。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但水月却没有跟我进去,她喘着气倚在
门后,轻声地说:「周旋,当心着凉,快点休息吧。」「你没事吗?」

  没等水月回答,她的两个同伴琴然和苏美就出现了,她们显得更加害怕,抓
着水月的肩膀说:「水月,你还不回房间吗?」

  水月点点头,便跟着她们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关上房门,一头栽倒在了床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缓
缓地闭上了眼睛,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

  今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的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嘴巴里略微有些苦
味,那是昨晚中药残留的味道。

  在大堂里我想起了半夜里的事情,精神又紧张了起来。于是,我小心翼翼地
走到那堵墙下,抬头看了看墙上的三张老照片。

  真奇怪,我一下子就被愣住了,那三张黑白照片还和前几天一样,并没有任
何变化。我又揉了揉眼睛,确实没有变化,三张遗像还是老样子。我摇了摇头,
昨天半夜里明明看到,照片里三张人脸都变成了恐惧的表情,怎么现在又———
「周先生,你在看什么?」丁雨山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打断了我的思考。
我急忙回过头问道:「你看这照片怎么又变成原样了?」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的话。」「丁老板,昨天半夜里你不是也看到了
吗?」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昨晚我在床上睡得很好,整整一夜就没有起来
过。」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要继续问下去,却又一下子沉默
了。难道这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而是半夜里我发热脑子烧糊涂了,所以做了一
个恶梦?或者,是喝了秋云的中药以后产生的幻觉?不,我不能再问下去了,否
则会被他们当成精神病的。

  丁雨山冷冷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不,没什么事。」我离开墙脚下,
坐到餐桌边上,「我有些饿了,能不能吃早饭?」

  很快,阿昌就给我端来了粥和馒头。我注意到他那双「大小眼」的目光,似
乎总有些奇怪。这时丁雨山说话了:「周先生,自从你来了以后,阿昌就有些反
常了。」

  「你认为这和我有关吗?」

  「不,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说完他就退回到柜台里面去了。我很快就吃完了早饭,不敢在大堂里停留,
迅速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提起笔给你写起信来。

  真不知道我吃错了什么药,今天又是下笔如飞,只有四个多小时,已经写了
这么多字了,我自己看看都傻眼了。现在就写到这里吧,我的力气已经完全恢复
了,马上我就去给你寄信,请不要为我担心。

  叶萧,我想请你办一件事。今天清晨我梦到了一个人,是我的父亲。不知道
为什么会梦到他,也许是很久都没有见过他的缘故了吧。他现在一定很孤独,此
时此刻,我终于感到了后悔和内疚。虽然我人在幽灵客栈里,但心里却在想着他。
叶萧,能不能代我去看看他?不需要带什么礼物,把我的问候告诉他就行了,就
说我现在很想他,等这次事情结束以后,我会回来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虽然,我
完全可以直接给他写封信,但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实话告诉你吧,我和他已
经两年没来往了,所以只有托你去看看了。我父亲现在还住在老房子里,过去你
经常到我家里来玩的,一定还记得我父亲的样子吧?拜托了。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读完来自幽灵客栈的第六封信以后,叶萧禁不住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
好像在深夜里读聊斋故事一样,一不留神就会引出故事里美丽的狐仙。

  关于周旋在信最后所托付的事情,叶萧觉得这理所当然。中学的时候他经常
到周旋家里去,那是一间老房子,总是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他知道周旋的父
亲名叫周寒潮,在一家文化事业单位工作。在叶萧少年时的印象中,周旋的父亲
是个阴郁的男人,似乎从来都没有笑过。叶萧想,也许是因为周旋的母亲很早就
去世的原因吧,而周旋的父亲一直都是独身,难免性情有些怪异。

  明天正好是叶萧的休息天,他决定去看一看周旋的父亲。

  第二天上午,叶萧找到了周旋家的老房子,那是一条阴暗的小巷,两边都是
老式的三层楼房。但透过这些低矮的房檐,就可以看到不远处高高的楼房,已经
把这里团团包围住了。或许不久以后,这里也会被拆迁的。

  虽然周旋在信里说不要送礼,但叶萧还是买了一袋水果,踏上了那条狭窄黑
暗的楼梯。眼前立刻浮现起了小时候的景象,他和周旋踏着楼板爬上爬下,就像
是在隧道中穿梭。在三楼的一条狭长走道里,他找到了那扇熟悉的房门。

  叶萧敲了敲门,足足等了两分钟门才打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探出头来,
用充满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叶萧微笑着说:「周伯伯,还记得我吗?周旋最要
好的中学同学。」

  对方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眼里掠过了什么,轻声问道:「你是——叶萧?」

  「太好了,你还记得我。」

  「快进来吧。」

  周寒潮把他引进了房间。叶萧环视着这间宽敞的客厅,与他小时候所见到的
相比,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依然还是如此的干净,只是光线非常阴暗。

  「自从对面造了高房子以后,就遮住了这里的阳光,从此我就不见天日了。」
周寒潮站在窗前说,「叶萧啊,你在我的印象中,还是那个经常流鼻涕的少年。
现在想来,一切仿佛还停留在昨天,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

  「我已经在公安局工作好几年了。」

  叶萧仔细地观察着他,看起来他要比实际年龄更显老一些,只是头发还像年
轻人一样茂密乌黑,一双眼睛也很亮,看得出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很英俊,而周旋
则幸运地遗传了他的外貌。

  「警察?这很好。」他点了点头,终于说到了正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周伯伯,是周旋托我来看望你的。」

  「他托你来看我?那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现在周旋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一时还回不来。」

  周寒潮冷冷地说:「他永远都回不来。」

  「不,这不是他的托词,他确实是在外地。」

  「在什么地方?不会是天涯海角吧?」

  叶萧摇摇头,缓缓地说出了四个字——「幽灵客栈。」

  瞬间,房间里变得死一般寂静。

  周寒潮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愣住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盯着我,
张大嘴巴问道:「叶萧,你能再说一遍吗?」

  「幽灵客栈……位于西冷镇海边的幽灵客栈。」

  「你是说——周旋在西冷镇的幽灵客栈?」

  叶萧点了点头,他甚至还能听到周寒潮上下牙齿间颤抖的声音,这让他的心
跳也莫名地加快了,他试探着问道:「周伯伯,有什么不对吗?」

  突然,周寒潮的表情痛苦了起来,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了下来。叶萧有
些不知所措了,只见周寒潮大口地喘息着,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周寒潮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叶萧只觉得周寒潮口中的这四个字像是什么咒语似的,直让人不寒而栗。叶
萧扶住了周寒潮的肩膀,发现他的脸色全都变了,也许是突发心脏病了吧?

  刻不容缓,叶萧立刻给120打了电话。然后他轻声地问周寒潮:「周伯伯,
你的药在哪里?」

  周寒潮伸出手指了指一个抽屉。叶萧拉开抽屉找到了药片,立刻就给周寒潮
吃了下去。

  几分钟以后救护车到了,叶萧帮着救护人员把周寒潮送上救护车,送往了最
近的一家医院。

  周寒潮躺在一张担架车上,被快速地推往急救室。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在模
糊而狭窄的视线里,只看到飞速后退的天花板和白色的墙壁,还有周围穿着白大
褂的人们,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他儿子周旋的好朋友叶萧。

  叶萧也非常着急,那是一种内疚和自责的表情,他正后悔把幽灵客栈告诉周
寒潮。但此刻周寒潮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了,他那颗脆弱的心脏,正在做最后的
生死挣扎,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闯过这一关,眼前渐渐地变黑了,似乎走廊里所有
的灯光都灭掉了。

  现在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周围又是些什么人。周
寒潮只感到眼前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大海,海边是荒凉的原野,就在那片阴郁的海
岸上,矗立着一栋黑色的三层楼房———幽灵客栈。

  眼前闪回的一切,就像存放了几十年的黑白电影胶片,被手摇着放出一格一
格的画面来。是的,他看见了。。。。。。看见了那个人。。。。。。

               第七封信

  叶萧:你好。

  去看过我父亲了吗?他现在还好吗?当然你不必给我回信,我对你有完全的
信任。

  上一封信写完以后,我就匆忙地跑出客栈去寄信。荒原的地上还很潮湿,我
一路呼吸着雨后的空气,轻快地抵达了荒村。在把信投进邮筒以后,我快速地返
回客栈。

  在回到客栈前,我看了看时间才十一点钟,就准备再到海边去走走,至少这
样能对病后的身体有益。刚走到海岸边,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周旋,等
等我。」

  我回过头去,只见一袭白色的衣裙向我奔来,我立刻睁大了眼睛,挥了挥手
说:「水月。」

  她就像一只海边的小鹿,轻快地跑到我的跟前说:「这么巧,我也想在海边
走走。」

  「好吧。」我带着她走上了一块海边的高地,旁边就是陡峭的悬崖,我忍不
住拉住了她的手:「你害怕这里吗?」

  水月向高高的悬崖下面望了望,不禁有些晕眩,我急忙扶了她一把。她定了
定神,大口地呼吸着说:「其实,我很喜欢这里的景色,就像英国哥特式小说中
所描述的海岸。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走过这里都会有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就好像有什么人在对着我耳边说话。」

  「那个人是谁?」

  她有些难受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觉得那声音像是从海里传来的,然
后穿越了高高的悬崖,直接进入了我的耳膜里。我听不清那个人说了些什么,那
声音急促而模糊,仿佛是女人间的窃窃私语。」

  「别说了,我们快点下去吧。」我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沿着一条山路走下了
悬崖,我一边走一边轻声地说:「水月,告诉你个秘密:我有恐高症。」

  「恐高症?」她茫然地看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说:「很多人都有这个症状。
有时候,我站在很高的地方也会感到害怕,这也许是人类的本能吧。」

  「不要再谈这个了,谈谈你的两个同伴吧?她们总是粘在一起,而你却喜欢
单独行动,为什么?」

  「因为她们觉得我很怪。」水月微微笑了笑说,「其实,我知道她们总是在
背地里说我什么,也许她们认为我有些神经质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了小曼,于是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不,是因为
你的气质太迷人了,所以她们出于本能地嫉妒你。」

  「周旋,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不是因为我漂亮,而是因为我与众不同。记得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有梦游的毛病。」

  「梦游?」我立刻联想起了,我来到幽灵客栈第一晚发生的事,「水月,我
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晚,你是不是在走廊里梦游?」

  她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是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
到走廊里,当你抓住我的肩膀时,我才突然醒了过来,看到了你的眼睛。」「原
来如此。」

  「小时候我看过医生,但都一直治不好。读了大学以后好了一些,但偶尔还
是会在深更半夜梦游,从寝室的床上爬起来,在女生宿舍里走啊走啊,直到被值
班的老师发现,然后整楼的同学都会从梦中惊醒。」

  「所以她们排斥你?不,这不是你的错。」

  水月轻轻地叹了口气:「周旋,你不会相信的,我常常能感觉到别人感觉不
到的东西,她们说我的眼睛会见到鬼。」

  「我相信你,我永远相信你。」

  她摇着头向前走去:「不,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

  「所以你沉默、忧郁、敏感。」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到了那处小海湾,差点把我淹死了的地方。我的心
头升起一阵不祥之兆,刚要调头离去时,却听到水月的声音:「周旋,你看这里
真美啊。」

  我自嘲着回答:「是的,这片海湾美极了,美得差点永远留住了我——在海
底。」

  水月忽然回过头来,望着山坡上的巨大坟场说:「埋葬在这里的人,能每天
看着这片海湾,他们未尝不是幸运的。」

  忽然,我又想起了瓦雷里的《海滨墓园》,怔怔地问道:「你对那些墓地不
感到害怕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她忽然微笑了起来,「反正,我们每个人都会走入坟
墓中的。」

  在阴郁的悬崖与海湾映衬下,她的这种迷人笑容让我刻骨难忘,我轻声地说:
「但我觉得坟墓外的日子更美好。」

  「当然,生命是非常美好的,因为——」水月拖长了这个音节,然后缓缓地
说:「因为有爱情。」

  水月又笑了起来,她的情绪也感染了我,使我心头的阴影也渐渐地消散了。

  突然,一个白色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重重地落在我们的脚下。

  我们都被吓了一大跳,水月轻轻地叫了一声,立刻躲到了我的身后。我向地
下看了看,原来是一只白色的海鸟,看起来已经断气了。

  我立刻紧张了起来,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但什么都没有发现,更没有任何飞
鸟的影子。真是不可思议,这只海鸟飞到我们上空的时候,竟突然坠落了下来,
结果摔死在了我们的面前?或者它在天上就已经不行了,自然一头栽了下来?

  这时候,水月倒大着胆子低下头来,仔细地看着那只海鸟,然后她站起来说:
「它的眼睛很漂亮。」

  「别说了,我们快回去吧。」

  我拉着她的手,快速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幽灵客栈的大门口,却发现水月的两个同伴已经在等着她了。琴然用怀
疑的目光打量着我,然后抓住水月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

  我实在听不清楚,只看到她们三个女孩子,紧紧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我
一时有些尴尬,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客栈的大堂。

  午饭很快就端了上来,除了秋云和阿昌以外,客栈里所有的人都聚在餐桌边。
我注意到水月和琴然、苏美她们依然在低声耳语着,像是在商量着什么事情。午
饭很快就吃完了,他们陆续地回到了楼上。最后,大堂里只剩下了我和丁雨山两
个人。

  我刚要站起来离开,丁雨山就叫住了我:「周先生,你看起来已经完全好了?」

  「是的,谢谢你和阿昌的照顾。」

  他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并不是幽灵客栈
的主人。」

  「对不起,这是你们自己家的事情,我不感兴趣。」我对他的眼神有些害怕,
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丁老板,你似乎并不想让别人接近秋云。」

  「是的,你最好不要靠近她。」

  我点了点头,缓缓地走到那面墙脚下,指着墙上的三张老照片说:「能告诉
我这三张照片的来历吗?」

  「当然可以。」丁雨山走到了我的身边,仰着头说:「这三个人都与幽灵客
栈有着密切的关系。那我就先说说中间那张照片吧,这个年轻的男人就是幽灵客
栈的建立者。」

  「是在宣统三年建立的吧?」

  我想起了叶萧你从图书馆里找到的那份旧报纸。

  「没错,他的名字叫钱过,其家族世代都是西冷镇的豪门,是方圆近百里内
最大的富户。他建立幽灵客栈的那一年,据说只有二十多岁。」

  「丁老板,我一直想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造客栈?」

  「是因为这个女子。」他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向了左面的那张老照片。

  我看着这年轻女子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模糊的脸庞让我隐隐有些不安。

  「对,这件事是我从附近的老人们口中搜集来的,也可称得上是一个才子佳
人的故事。当年,钱过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被家里送到杭州攻读国学。就
在西子湖畔,他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戏子,艺名叫子夜。」

  「子夜?」我立刻想起了南朝乐府中的《子夜歌》,那个一千六百年前的迷
人女子。

  丁雨山并不在意,继续说下去:「据传说,这个叫子夜的戏子非常漂亮,戏
唱得也很出色,是当时杭州城里的名角。自然,才子爱佳人,钱过立刻就被她给
迷住了,并偷偷地与她幽会。而子夜也非常欣赏钱过的诗文和才华,就这样两个
人情投意合,私定了终身。」

  「照片里的女子就是子夜?」

  我又看了看墙上那女子的照片,虽然那张脸非常模糊,但确实给人一种特别
的感觉。

  「对,这是她一生中惟一的一张照片,那时候摄影技术太差,现在已经看不
清她的脸了。虽然钱过与子夜是自由相爱,但钱过是受到传统教育的人,他决定
把子夜带回家明媒正娶。于是,子夜退出了梨园,跟着钱过回到了西冷镇上。然
而,当钱过的父亲得知儿子把一个戏子带回家时,立刻勃然大怒,他向来注重门
第观念,绝不容许被人们瞧不起的戏子踏入家门。钱过不愿意向父亲屈服,便带
着子夜到海边,住进了一间守墓人的小草屋。」「就在这里?」

  「是的,古人在父母死后要守墓三年,现在幽灵客栈所在的位置,在清朝是
给守墓人住的小草屋。钱过和子夜刚住进这里不久,钱过的父亲就给他安排了一
桩婚事,自然是门当户对的。但钱过并不买父亲的账,最后终于酿成了悲剧。钱
过的父亲派人通知儿子,谎称自己得了重病,钱过当然急忙赶回西冷镇上。于是,
钱过的父亲趁这个空当,派遣了一批家丁冲到这里,用乱棍将子夜活活地打死了。」

  「天哪!」我禁不住捂住了嘴巴。

  「等钱过回到这里时,才发现子夜早已断气,他自然是痛不欲生了。也许是
因爱而痴,钱过太爱子夜了,他抱着子夜的尸体不放,不忍将她葬入土中。当时,
西冷镇上正好有一个德国医生的诊所,据说是欧洲的一位著名生理学家,因为得
罪了德国政府而被迫流亡到中国。钱过重金聘请了那位德国医生,希望他能保存
子夜的遗体。也不知道德国医生使用了什么特殊手段,竟真的使子夜的尸体完好
保存了下来。我猜想他的技术不但在当时是世界一流,恐怕今天也没有人能超过
他,只是因为他流亡于中国,而没有使他的防腐术流传下来,也算是科学界的遗
憾吧。」

  「你说子夜的遗体保存下来了,保存在哪儿?」

  「在附近最高的一处山顶上,有一座不知什么年代修建的子夜殿。」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子夜殿?我曾上去看过。」

  丁雨山也有些意外,他用怀疑的口气问:「你看到子夜了?」

  「你是说———那尊美丽的雕像?」

  「那不是雕像,而是子夜本人的肉身。那座子夜殿早就破败了,从来没有人
上去烧香,所以钱过选择了这个地方。而且,子夜的名字也正好应了『子夜殿』
这三字,这一切似乎都是上天注定的。钱过把经过防腐处理的子夜运了上去,就
那样放在了子夜殿中。除了钱过以外,没有人敢到那处山顶上去,更没有人敢进
入子夜殿。不过也难怪,谁敢到跑那可怕的破庙里,去见一个许多年前留下来的
死人呢?其实,那座破庙也相当于子夜的坟墓了。我曾经上去看过一次,当时也
把我吓得半死,没想到那么多年下来,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坏,那美丽的容貌还像
活着一样。我真的很佩服当年的德国医生,即便放在今天也是超一流的。」

  「钱过后来怎么样了?」

  「子夜死了以后,他当然万念俱灰,也没有接受父亲为他安排的婚事。他决
心一直都住在荒凉的海边,以陪伴山顶上的子夜。但钱过又怕父亲把他给抓回去,
于是他告诉父亲,他要在海边造一座客栈,专心经营客栈的生意。钱老爷子觉得
儿子虽然不听话,但最起码开客栈也是正经生意,或许能让儿子回心转意,所以
就给了儿子一笔钱。不久以后,这里建起了一座客栈,钱过将其命名为幽灵客栈,
以纪念死去的子夜。

  我插话道:「但第二年就发生了惨案!」

  「那桩惨案在当时轰动了全省。」丁雨山点了点头,然后,便把手指向了墙
上的第三张照片,缓缓地说:「这一位便是我的祖父丁沧海。是他在三十年代重
建了幽灵客栈,并在这面墙上挂上了钱过和子夜的照片。但没过几年他也去世了,
幽灵客栈又再度被遗弃了。但是,客栈的地产一直属于我们家,直到六十年代被
当地的人民公社强占,一度成为西冷公社的宿舍和旅店。文革结束以后,地产才
回到了我们手中。后面的事情,你大概也都知道了吧?」

  「是的。」我后退了一步,又看了看墙上的三张黑白照片,心里一阵颤抖着,
「对不起,我想回房间休息一会儿。」还没等丁雨山回答,我就飞快地跑上了楼
梯。

  当我来到二楼的走廊里,并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径直向前走过去,来到后
面那弯曲的走廊。根据昨天的记忆,我找到了另一条狭窄的楼梯,小心翼翼地走
了上去。就这样我来到了三楼,悄悄地敲响了秋云的房门。

  等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露出了秋云那张惊讶的脸,她冷冷地问:「你怎
么来了?」

  「我是特地来感谢你的。」我忽然显得有些拘谨了,「谢谢你给我煎的中药,
确实很有效,今天早上我的烧已经全退了。」

  「嗯,进来吧。」

  我小心地走进了她的房间,轻声地问:「秋云,我还想知道,昨天晚上我喝
了药以后的事。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模糊,什么都记不清了。」

  「你是不是在担心——」

  我连忙摇了摇头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秋云忽然笑了出来:「什么都没发生,当时你很快就睡着了,然后我带着药
罐悄悄离开了。」

  「你一定在笑我吧?」我忽然放松了一些,走到她的窗前向外看去,这里的
视野要比二楼开阔,能望见附近大片的海岸线。

  「中午之前,我靠在这窗户上,看到你和那个女孩走在海边。」

  她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让我微微一颤,我有些紧张地回答:「只是正巧碰
见,就一起在海边走走而已。」

  「那漂亮的女孩叫什么名字?」「水月。」

  秋云若有所思地念道:「很特别的名字——镜中花,水中月。」

  我不禁点了点头。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水月,是吗?」秋云微微笑着说,她的声音充满了暧
昧,「别为自己辩解了,我是过来人,当然知道你们的心思。」

  成熟女人的眼睛实在太毒了,我只能无奈地投降:「好吧,我承认我喜欢她。」

  「周旋,其实你很单纯。」

  「你在称赞我还是在骂我?」

  她用意味深长的语调回答:「当然——是称赞。」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眼神,我再也呆不下去了,轻声地说:「对不起,我要回
去了。」

  我匆匆地从秋云的房间里跑出来,这才缓出了一口气。

  这时候在三楼的走廊里,我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影,光线非常昏暗,我看不清
那个人的脸。我的心跳又加快了,大着胆子悄悄地靠上去,这才发现原来是水月。

  「怎么是你?」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水月看到我以后,显得非常高兴,她拉
着我的手说:「周旋,我又发现了一道楼梯。」

  我立刻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用极轻的声音说:「轻点,别让人听到。」

  水月点了点头,她迷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拉着我来到了三楼走
廊的拐角,这里果然有一道很陡的狭窄楼梯。我抬头望了望,楼梯顶上是一块盖
板。

  她贴着我耳边说:「我们上去看看吧?」

  我犹豫了片刻,但看着水月的眼睛,最后还是同意了。于是我和她小心翼翼
地爬上了那道楼梯。

  在翻开盖板的瞬间,白色的光线让我们一时睁不开眼,原来上面就是幽灵客
栈的屋顶了。我揉了揉眼睛,拉着水月坐到了屋顶上。更确切地说,是幽灵客栈
的屋脊。

  一阵风立刻吹乱了水月的头发,她显然非常兴奋,抓着我的手说:「这里太
妙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仔细地观察着屋顶,到处都是黑色的瓦片,这些瓦
片已度过了许多年的岁月,还有一些荒草在瓦塄间迎风摇曳着。我注意到有一块
地方的瓦片有些残破,也许会有危险,就扶着水月稳坐在屋脊上,一步都不敢乱
动。

  很奇怪,当我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时,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我一直都有恐高
症的,我担心自己会突然感到头晕。但此刻的情况却出奇地好,我一直都稳稳地
坐着,就好像坐在底楼的房间里一样,也许是因为水月在身边的原因吧,我的心
一下子扎实了许多。

  然后我又向四周望去。叶萧,你有坐在三层楼的屋顶上眺望远方的经历吗?
这感觉确实很奇特,好像苍穹就是天花板,空气就是墙壁,而风就是窗户。这里
的视野是三百六十度的,四周所有的荒原、悬崖、山峦和大海全都进入了眼底。

  突然,我注意到了附近那处最高的山峰,但即便坐在屋顶上,也依旧看不到
山顶上的古庙。我又回头看了看水月,她似乎已被屋顶上见到的景色迷住了,亮
出能让任何人心动的笑容。但她似乎有些怕冷,渐渐地靠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到
她的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最后竟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我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
心跳也骤然加快,她柔软的身体就在我的手中,那滋味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但不知为什么,身在屋顶上的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人。是啊,那个夜晚也同
样是在屋顶上,也同样是一个迷人的女孩。

  天哪,我又想起了小曼,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水月感受到了我的异常,在我耳边轻声地问:「周旋,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屋顶上的风使水月的头发飘起,贴到了
我的脸上,我轻轻地拨开眼前的柔软发丝说:「水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
只认识了七天。」

  「周旋,你还记得那天半夜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景象吗?」

  「当然记得,那次你在梦游。」

  「是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有一双忧郁
深沉的眼睛,背着一只大旅行包,包里有一只古老的木盒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
黄昏,他悄然抵达了幽灵客栈。」

  我立刻就被惊呆了:「不可能,那不就是我吗?」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梦。」水月眯起了眼睛,沉浸
于那个对梦境的回忆之中,「那天晚上,当我梦到那年轻男子走进幽灵客栈时,
忽然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抓住了。我的梦立刻就被那双手捏碎了,于是我从梦游状
态中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一条黑暗的走廊中。」

  我点了点头,有些内疚地说:「当时,我在黑暗中抓住了你。」

  「对,就在那个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股触电般的感觉。没错,就是那种被
电麻到的感觉,一阵微微的颤抖立刻穿透我的全身。这时,虽然周围一片漆黑,
我却似乎看到了你的眼睛。这时候你问我是谁,我无法抗拒你,只能说出了我的
名字。然后,你把我拉到了房间里,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终于看到了你的眼睛—
—天哪,竟然与刚才梦中所见到的男子一模一样!」

  「难道我闯入了你的梦?」

  水月已经完全沉醉了,屋顶的风让她变得无比放松,如痴如醉地描述着当时
的感觉:「当我发现自己梦中的人就站在眼前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
——我和你并不陌生,早在几十年前我们就已经相识并相爱了,但由于某种未知
的原因,我们又痛苦地分别了。现在,你千里迢迢地赶到幽灵客栈,就是为了与
我重逢的这一刻。」

  「真难以置信。」我的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将第一次见到水月的那一幕
又放了一遍。也许她说的没错,当时她的眼神确实很奇怪。

  忽然,水月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周旋,让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吧:从见
到你的第一秒钟起,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你了。」

  「可是——」我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虑,「你还不了解我的过去。」

  「周旋,我是相信命运的。是命运让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是命运让人无缘无
故地相爱与分离。」

  「无缘无故?」我终于点了点头,「也许这世上的爱,本来就是无缘无故的,
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屋顶上的风越来越大了,似乎要把我们两个吹成一个人。
几分钟后,我搂着水月离开这里,沿着那道狭窄的楼梯回到了走廊里。

  我和她在二楼分别,各自回到了房间里。

  下午,我一直都趴在桌子上写小说,心里却总是想着水月在屋顶上的话。不
知不觉中过去了几个小时,在黄昏降临时我跑下了楼梯。

  大堂里的气氛又变得阴森起来了,除了秋云和阿昌外,客栈里所有的人都围
坐在餐桌边,一盘盘海鲜已经摆放好了。水月就坐在我的对面,但她只用眼角的
余光瞥一瞥我,似乎是不想被别人发现。

  其他人更是一言不发,本来我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但餐桌上的空气让我窒
息。我仔细地观察着他们每一个人,却看不出他们有什么表情,与我相比,他们
的吃相实在过于文明了。

  正当我想要大声说话以打破这可怕的沉默时,突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箫,是谁在吹洞箫?

  瞬间,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餐桌上其他人也都抬起了头来。迷离夜色中的箫
声,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大家都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但那箫声却不像是从外面
传进来的。

  几秒钟后,不仅仅是箫声了,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的声音,「咿咿呀呀」地
唱了出来。

  天哪,那是——我立刻把目光投向了墙脚下的柜子,发现那台老式电唱机上
有一张密纹唱片,一根唱针正搭在上面,使唱片缓缓地转动着。

  声音是从电唱机里发出来的!紧接着,洞箫、笛子、笙还有古筝的声音一起
传了出来,那花旦或是青衣的曲子,正悠扬地飘荡在整个幽灵客栈之中。

  突然,水月轻轻地叫出了这种地方戏曲的名字:「子夜歌。」

  我点了点头,注意到丁雨山和高凡的脸形都变了,显然他们对这曲子非常恐
惧。琴然和苏美则互相搂在一起,不停地颤抖。至于清芬和小龙母子,也是吓得
面如土色。这时候,电唱机里的曲调越来越显得凄美,美得让人心碎。

  就当所有人被吓住了的时候,从厨房里冲出一个人影,飞快地跑到墙根下,
拿起了电唱机的唱针。于是,喇叭里的戏曲声立刻就终止了。

  终于,所以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阿昌显得异常慌张,把那张唱片又塞到了柜子里面,用手势向丁雨山比划了
半天,然后气冲冲地又回厨房了。

  「是谁把唱片放上去的?」丁雨山终于说话了,他的样子非常可怕。但大堂
里沉默了两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我打破了沉默:「当声音响起来的时候,
我们都在餐桌边吃饭,而电唱机边上并没有任何人。」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张唱片自己转了起来,发出了声音?」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的眼睛。

  高凡站起来,怔怔地说:「难道这台电唱机,还有这张唱片自己有生命?」

  「不,我看到了。」小龙突然说话了,他不顾母亲的阻拦,幽幽地说:「是
一个你们看不见的影子,把唱片放到电唱机上,然后放下了唱针。」

  高凡大声地问:「看不见的影子?你是说鬼吗?」

  「求求你,不要相信小孩子的话。」

  清芬也叫了起来,她搂着儿子的头,便带着小龙匆匆上楼去了。

  然后,其他人也纷纷逃上了楼梯,就好像大堂里真的漂浮着一个幽灵。我看
了看丁雨山苍白的脸,就独自走上了楼梯。

  回到房间里,我不停地踱着步,只感到浑身上下都是汗水。一个小时以后,
我拿起换洗好了的衣服,到楼下洗澡去了。

  大堂里已空无一人。我快步跑进了浴室,很幸运我是今天的第一个。

  很快我就浸泡在了热水里,回想着自己来到幽灵客栈七天来所发生的事情,
不禁让我的脑子有些恍惚。

  我感到我进入了催眠状态,就好像水月进入了梦游状态一样,在一片黑暗之
中,我见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我努力地挣扎着要忘掉她,但她却像扼住了我的
脖子一样,让我一次又一次窒息——她是小曼。

  瞬间,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泪水和浴室的水蒸汽溶合在一起,飘散到空气中。

  于是,我又一次回忆起了小曼自杀的那个夜晚。

  对不起,叶萧,我一直都没有对你说实话。其实你并不知道,在那个夜晚,
和小曼在一起的人就是我。

  那天晚上,你拒绝了小曼与你谈话的要求,其实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她只是
想找个人谈谈而已。在你走了以后,她就找到了我。叶萧,我不能拒绝她的要求。
在大家都走了以后,我们留在了黑暗的剧场里,但她却没有话说,只是在微微地
颤抖着。后来,她突然跳了起来,冲上了剧场的楼梯。我紧紧地追在她后面,结
果和她一起跑到了剧场的屋顶上。

  你知道我有恐高症,站在屋顶上会感到头晕。所以,我不敢太靠近小曼,只
是在不停地劝说她回来。但这时候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痛苦地流着眼泪,
把自己遭受的不幸全都倾诉了出来——也许你后来也听说了,她有一个禽兽般的
继父,这悲惨的身世让我惊呆了。当时,小曼说她晚上不敢回家,那个混蛋刚刚
欺负过她,再回去的话又要落入了魔掌。真不敢相信,一个小时以前,她还在舞
台上慷慨激昂地扮演秋瑾,而此刻她的精神已完全崩溃了。其实,她是把所有的
痛苦都放到了演戏中来发泄,当我们的排练结束以后,她心中的痛苦仍然无法排
遣,即便是向我全部倾诉都没有用。

  最后,她彻底失去了生的欲望,站到了剧场的房顶边上,摆出了跳楼的姿势。
我已经无法用语言来挽救她了,只能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就在我即将抓住她的
那一瞬间,她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在我的记忆中:她白色的身影就像一道美丽的白虹,在黑夜的空中划过一道
漂亮的弧线,坠落到了剧场的门口。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那是我永远的噩梦。小曼跳下去以后当场就死了,
我自己也差点被吓死了,立刻跑回了家里,整整一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来到学校,我见到了公安局在处理小曼的尸体,也见到了你怀疑的目
光。几天以后,我经过再三的犹豫,终于找到了办这件案子的警察,把那天晚上
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们,当然也包括小曼自杀前所说的话。公安局就根据我
提供的这条线索,抓住了小曼的禽兽继父,那个混蛋很快就供认不讳,最后被判
处死刑枪毙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小曼的死,也许对她来说,这是对痛苦
的解脱。但我更希望她能活下来,亲眼看到那混蛋被送上法庭的那一幕,或许能
驱散她心灵的阴影?不过,我知道许多人的心灵创伤,往往一辈子都无法弥补,
更何况小曼这样的女孩,命运太不公平了。

  叶萧,我本来想保密一辈子的,但我实在做不到。我受不了内心的煎熬了,
于是从热水中跳了出来,迅速地擦干身体,穿上衣服跑出了浴室。回到房间之后,
我的心情越来越复杂,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索性不再去想了,关掉了电灯,
一头倒在床上,缓缓合上了疲惫的眼皮。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我就像一只离开了水的鱼,渐渐地失去了意识……我在
黑暗中沉睡了几个小时,直到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在刚刚睁开眼睛时,意识尚有些恍惚,还以为那是梦中的声音。但我突然感
到心跳加快了,耳边清楚地听到那敲门声,似乎还带有某种音乐般的节奏。

  这不是梦。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没来得及开灯就冲到了门后。突然,我
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隔着门板看到了一双眼睛。

  停顿了几秒钟后,我轻轻地打开房门,在黑暗中我睁大了眼睛,依稀看见一
个白色的影子,缓缓地飘进了我的房间。

  ———是她!随后,房门关上了。

  呼吸立刻急促了起来,我紧紧地靠在她的耳边,轻声地呼唤着:「水月…
…水月……」

  房间里一团漆黑,我看不清她的脸庞,只感到她口中呼出的气息,如兰花般
的香味拂到我的脸上。同时,我听到了一股磁石般的声音:「我在哪儿?」

  「我是周旋啊。」

  「周旋,请告诉我这是不是梦?」听她说话的声音,仿佛是刚刚从梦中惊醒,
我轻声地说:「水月,难道你是在梦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周旋,我非
常害怕。」

  我能听出她声音中的颤抖和恐惧,我柔声地回答:「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受
到伤害的。」

  然后,我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在墙上摸索着打开了电灯。

  在突然亮起的白色灯光下,她和我都有些目眩,似乎已分不清梦境和真实。
当我重新看清了她的脸庞时,才发现她的眼睛是如此忧伤,仿佛蒙着一层透明的
水帘,一些晶莹的泪水已溢出了眼角。

  不,她正泪流满面。两道清晰的泪痕显现在脸颊上,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一
滴泪珠,在灯光下微微地闪烁着,缓缓地滑落到她的下颌,就像一粒露珠似的悬
挂着。

  看到她的伤心的样子,我的心里也涌起一阵酸涩。我不停地调整着呼吸,想
要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我轻轻地伸出手,拭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她的泪滴凝
结在我的指间,那感觉潮湿而温热,仿佛直接触摸到了她的痛苦和忧伤。

  我继续擦拭着她潮湿的眼角,盯着她的瞳孔说:「告诉我,为什么如此伤心?
为什么流眼泪?」

  水月大口地喘息了几下,茫然地问道:「这还是梦吗?」

  「你梦到了什么?」「一个非常可怕的梦。」她摇了摇头,目光里充满了无
助和忧伤,「我听到了子夜歌,来自山顶上的子夜歌。」

  「山顶上?」我立刻联想到了那座叫子夜殿的破庙,还有庙里的「肉身」子
夜。

  「然后,那歌声又传到了大海里。在歌曲的最后,我终于看到她了,她穿着
一身白色的衣服,幽幽地叫着我和你的名字———」「接下来呢?」

  她的眉眼皱了起来,似乎正努力地在梦境中寻找着,然而她的表情却越来越
痛苦,最后她摇着头说:「不,这是一个预兆……我不能说……我不能!」

  「好了,现在没事了,所有的噩梦都过去了。」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叶萧我告诉你,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以抵消水
月的痛苦。

  她看着我的眼睛:「真的吗?噩梦真的过去了吗?」

  「水月,我没有骗你。真的一切都过去了,幽灵客栈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从此不再有噩梦来打扰我们,这里是天涯海角,是我们的伊甸园。」我闭上了眼
睛,自我陶醉般地想象着说:「你能看到吗?眼前这片美丽的大海,我们就坐在
客栈的屋顶上,一大群白色的海鸥围绕着我们,清晨的海风是那样凉爽。在海平
线的尽头,太阳正在缓缓升起,你过去看过海上日出吗?我告诉你那美极了,在
初升的阳光下,露珠在你的头发上轻轻地滚动,发出钻石般的反光。然而眼前这
一切,都不如你微笑的眼睛迷人,我看着你的眼睛,温柔地揽你入怀中。就这样
我们永远在一起,直到地老与天荒。」

  水月的眼睛里闪出了美丽的亮光,她的视线的焦点落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她微笑着说:「我看到了,是的,我看到了那片美丽的大海,只有我们两个人在
一起……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在一起……」

  她反反复复地说着「在一起」,就像是在念某种咒语,让我的精神也难以自
拔。天哪,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而水月也是一样。

  在子夜时分的幽灵客栈里,我们的身体和灵魂,都被一团火焰剧烈燃烧着。
我的眼前一团模糊,只剩下她水一样光滑纯洁的身体——这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理智在瞬间崩溃了。

  水月似乎又回到了梦游的状态,轻轻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生命之火,已在这
死亡之地炽烈地燃烧起来,我们都把今晚当作了一场梦,一场在古老的伊甸园里,
亚当和夏娃的梦。

  长夜漫漫。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清晨的光线已经洒到了床上。我直勾
勾地看着天花板,只感到浑身酸痛,心里有一股奇怪的感觉。瞬间,眼前又浮现
起了子夜时分——不,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然而,理智告诉我这不是梦,是我和水月之间发生的错误。

  我不知道该感到幸福还是难过,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水月?水月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

  然后,我从床上爬了起来,这才发现我的床边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古装的女人。幽灵?

  「天哪!」我忍不住叫了一声,立刻就从床上滚了下来,刹时我感到自己的
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周旋,你怎么了?」一个磁石般动听的声音,是水月。

  我大着胆子抬起了头,才发现那个穿着古装的女人就是她。更准确地说,她
正穿着那套木匣里的戏服。

  在清晨梦幻般的光线笼罩下,乍一看完全认不出水月了,就好像眼前真的站
着另一个人,从古老的年代里穿越时空而来。

  「水月,你怎么穿上戏服了?」

  「对不起,我是从你的木盒子里拿的。」她显得很腼腆,微笑着说,「我只
是穿一下试试而已,你觉得这样子好看吗?」

  我仔细地端详了片刻,真是不可思议,那件绣花女褶就像是专门为她量身定
做的一样,还有那身青色的裙子,她手上飘逸的水袖,甚至裙摆下露出的绣花鞋,
简直就是上天赐给水月的礼物,完全贴合着她的身体,将她那东方女子的优雅身
段,全都活灵灵地衬托了出来。如果脸上再化上一层彩妆,那就完全是舞台上花
旦或青衣的形象了。我只能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美极了。」

  「谢谢。周旋,我上次看到这套戏服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它了,我觉得我和
它之间有一种神秘的缘分。」「穿着它有什么感觉?」她停顿了片刻,终于幽幽
地说了出来:「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突然,我后退了一步,有些紧张地说:「水月,把戏服脱下来吧,其实它并
不属于我。」

  水月呡着嘴,点了点头。然后我走出了房间,让她在房里换衣服。我在走廊
里等了足足10分钟,她才打开了房门,身上已换成了那件白衣。

  她低着头说:「我已经把戏服全都叠好了,放回到了你的木盒子里。」

  「水月,昨天半夜里——」

  「不要再说了。」她打断了我的话,淡淡地说:「周旋,你不必自责。我只
是想说——谢谢你。」

  然后,她就像一只小鹿一样跳着离开了,悄悄地回到了她们三个女大学生的
房间里。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回到房里看了看时间,才清晨5点多钟。

  正当我准备再在床上躺一会儿时,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她又回来了吗?我
立刻回头叫了一声:「水月?」

  然而,进来的人并不是水月。

  我这才看清楚了,原来是秋云,我立刻尴尬了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秋云冷冷地看着我,嘴角露出暧昧的表情:「你刚才叫什么?水月?一个很
好听的名字。」

  「你有什么事吗?」

  「刚才,我正好路过走廊,看到那个叫水月的女孩,从你的房间里出来,还
和你依依惜别的样子,看起来你们是如胶似漆了。在清晨5点钟的时候,一个年
轻漂亮的女孩子,从一位年轻男子的房间里走出来,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摇了摇头说:「既然你全都看到了,又能让我说些什么呢?」

  秋云后退了一步,冷冷地说:「周旋,你会后悔的。」「不,我绝不后悔。」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就匆匆地离去了。随后,我叹了一声,说不清心里
是什么滋味。

  一个小时以后,我来到了楼下的大堂里,看到水月和琴然、苏美已经坐在餐
桌前吃了起来。她们的心情似乎不错,旁若无人地聊着天,不时地发出银铃般的
笑声。我偷偷地注意着水月,但她的脸上也没有一丝忧郁,就和她的两个同伴一
样,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们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而这件事情让她们都感到很
愉快,但我听不清楚她们的声音,我想至少不会是昨天半夜里的事吧。

  突然,我看到了一张丑陋的脸,原来是哑巴阿昌,他正在柜台后面盯着那3
个女孩,他的眼神看起来非常奇怪。当他的目光和我对在一起时,就又回到里间
去了。

  我匆匆地吃完了早餐,其间没有和水月说过一句话。然后,我匆匆地回到楼
上房间里,开始给你写信。

  叶萧,真不可思议,只过去了4个小时,我竟一口气写了这么多字。如果以
这个速度,两个星期我就能写一部长篇了。

  很奇怪,现在我感到心里忐忑不安,今天的信就写到这里吧。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叶萧是在清晨时分读完这封信的,他感到自己的心里和周旋一样不安,特别
是读到关于小曼的那一段。晨光正照射在他的额头上,他把信叠起来放进抽屉里,
便匆匆地出门了。

  半小时以后,叶萧抵达了医院。穿过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他轻轻地打开
了那间病房的门。这是一间干净的单人病房,周旋的父亲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昨天上午那一幕差点把叶萧给吓死了,万一周寒潮真的没挺过去,叶萧哪还
有脸再见周旋呢?当时的情况太危险了,周寒潮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心跳都几乎
要停止了。医生们在急救室里抢救了足足半个多小时,用尽了各种手段,终于使
他又活了过来。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到地狱门口旅游了一次。

  现在周寒潮已经脱离危险了,医生说安静地休养几天就能出院了。叶萧感到
万分的内疚,自己给朋友的父亲带来了可怕的信息,差点送了他的命。但叶萧始
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说出「幽灵客栈」四个字,周寒潮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呢?

  叶萧决计不再提幽灵客栈了。他在病床边静静地等了十几分钟,直到周旋的
父亲缓缓醒来。

  周寒潮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叶萧,轻声地说:「我还活着吗?」

  「当然,周伯伯。医生又把你给抢救回来了,只要注意休息就没事了。」

  「你是叶萧?周旋的好朋友,我好像记得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叶萧一下子感到无地自容:「不,是我给您带来了麻烦。」

  「等一等,让我想一想昨天的事。你是受了周旋的委托,来看望我的是吗?」

  「是的。」

  「我问你周旋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幽灵客栈?」

  叶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本来不想再提这件事了,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他的神智显得非常清楚,盯着叶萧
的眼睛问:「周旋为什么会在幽灵客栈,他是怎么找到那里的?如果你还把我当
作长辈的话,那就请你告诉我。」

  「这———」叶萧停顿了许久,他不能在朋友的父亲面前说谎,但他又害怕
会出现昨天的事情。犹豫再三之后,他还是把自己所知的情况都说出来了,特别
是把周旋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但周旋从幽灵客栈寄来的那几封信里的具体内
容,则被叶萧隐去了。

  在整个过程中周寒潮一直很平静,倾听着叶萧的讲述,尤其是关于那只木匣
的来历,以及如何找到幽灵客栈的。最后他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叶萧。你现
在可以走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的,请注意休息,过几天我还会来看你的。」

  叶萧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病房。

  现在,病房里只剩下周寒潮一个人了,他深呼吸了几口,回忆起了昨天濒临
死亡时,脑子里掠过的那些东西,人们管这种经历叫「濒死经验」。

  是的,在生与死的一刹那,他确实看到了大海边的幽灵客栈,也看到了那个
人……

  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记忆中的一切,却仿佛还发生在几小时前,清晰
地浮现在周寒潮的眼前,甚至伸手就可以触摸。

  他触摸到了一双柔软的手。

  不,那并不虚幻。瞬间,记忆中的一切都无比真实了起来。

  在三十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和无数同龄人一样,他
离开了自己生长的城市,来到陌生的农村,成为千千万万知青中的一员。他至今
还清晰地记得,离城上火车的那一幕,当许多年后读到一首诗时,依然会让他的
眼眶忍不住湿润起来。

  周寒潮插队落户的地方,就在K市的西冷镇。他在那里度过了五年,把生命
中最美好的青春岁月,蹉跎在了那片荒凉的海岸上。那时候还不叫K市西冷镇,
正式的名称是K县西冷公社,接收了许多插队落户的知青,大部分都来自与周寒
潮同一个城市。

  但倒霉的是,他被分到了一个叫荒村的地方,顾名思义,这里是附近最荒凉
的村子。全村就只有他一个知青,孤独注定与他相伴。在这个半封闭的环境里,
他变得既木讷又忧郁。尽管,他用了足足两年时间,终于掌握了当地人的方言,
但他与当地村民之间依然无话可说。知青的生活艰苦而枯燥,每日在农田里拼命
地劳动,天一黑就上床睡觉。更让他感到痛苦的是,这里读不到任何书籍,每一
个漫漫长夜都是一种煎熬。

  漫长的五年过去了,周寒潮已经长到了二十四岁,他只觉得自己像个流放的
犯人一样,在这荒村中里蹉跎着青春。这一年夏天,从公社里下来一个洪队长,
他在荒村附近的海边转了一圈,发现有大片的土地全都荒废着,于是突发奇想地
做出决定——开垦海边的空地。

  洪队长不是西冷镇人,他并不知道关于这片荒凉海岸的种种传说,于是便选
定荒废了的幽灵客栈作为民工的宿舍。但村民们对于这个决定非常反感,他们从
小就对海边感到恐惧,但无奈洪队长是「上头」来的人,谁都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作为村中唯一的知青,周寒潮自然也被派去海边开荒了。

  虽然已经在荒村呆了五年,但周寒潮从来都不敢靠近幽灵客栈,因为他不断
地受到村民们的警告。关于客栈的种种传说,甚至成为了他度过无聊长夜的消遣。
然而,当他真的要住进客栈时,心里却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

  周寒潮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幽灵客栈的那个黄昏。他推开那扇摇
摇欲坠的大门,进入一处黑暗的大堂中,他的身后还有十几个村里的青壮年,但
没有一个人敢进来。周寒潮独自一人,提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走上了一道漆黑
的楼梯。他终生难忘那一刻的感觉,就仿佛有一双眼睛,始终都在背后盯着他。
他不断地回头去看,用煤油灯照耀着身后的黑暗,却什么都看不到。独自在客栈
里转了半个小时后,周寒潮终于把外面的人都带了进来,他们带着草席和铺盖,
就在二楼的房间里,互相颤抖着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他们把这栋荒废已久的房子打扫了一遍,从此就开始长住在幽灵客
栈里了。

  而周寒潮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也即将来临……

               第八封信

  叶萧:但愿你一切都好。

  可是,现在我不好,我非常地不好,我是指我的内心。天哪,我亲爱的朋友,
我究竟该怎么说呢?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就匆匆地跑了出去。但我跑到
走廊上,就听到一扇门里的吵声,这立刻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听出了一个沉闷的男声是画家高凡,另一个委婉的女声是清芬。我并不是
那种偷窥狂,所以不敢太过分地偷听,只是依稀听出他们正为某件事而争论,但
实在听不清具体的细节。尽管如此,我却隐隐感到了清芬和高凡间的暧昧关系,
这也许正是清芬痛苦的原因。

  突然,我看到一个人影从门边掠过,原来在阴影里还藏着一个人呢。我赶紧
追了上去,终于在大堂里抓住了他的肩膀,原来是清芬的儿子小龙。

  但他并不说话,眼睛里射出两道仇恨的目光,这少年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
趁着大堂里没有其他人,我轻声地问他:「为什么要逃跑?」

  小龙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用略显沙哑的嗓音回答:「我发誓他们都不得好
死。」

  那声音一下子震住了我,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少年之口,一下子大堂里的空气
有些窒息。

  我抓住少年的肩膀说:「小龙,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妄想,千万不要把它当真。」

  「不,处于妄想中的人,正是你自己。」

  他的口气变得异常成熟,而且还伸出手指着我的眼睛说。然后,他用力地挣
脱开了我,立刻跑回了楼上。

  我长长地吁出了口气,虽然是一个少年的话,但给我的印象却是如此强烈。
然后我摇了摇头,飞快地跑出了客栈大门。

  仰望着布满云朵的天空,我飞快地向荒村跑去,并以最快的时间抵达了那里。
在我把信投进邮筒的瞬间,很奇怪我突然想到了父亲,他好像在轻轻地叫着我,
嗯,这也许是父子血缘间的感应吧。

  回客栈的路上我放慢了脚步,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突然想一个人去
海边走走。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云层,似乎连风也一起遮挡了,中午的空气潮湿而
闷热,天地间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我走到一处悬崖上,想要在高处吹吹凉风,但此时一丝风都吹不到,我全身
的衣服也都被汗水湿透了。我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小海湾,突然发现海边有几个
人影在走动着。我再仔细一看,好像是三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游泳衣准备要下水。

  我立刻离开了悬崖,快步跑到了那处小海湾边上。我终于看到水月了,她正
穿着一件游泳衣,露出一身白得耀眼的皮肤。她的下半身已经走进海水里了,旁
边两个是琴然和苏美,她们看起来非常开心,一阵浪花打在她们的脸上,她们全
都大声地笑了起来。

  「水月!水月!」我在海岸上大声地呼唤着她。这时候她已经游进浅水区了,
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微笑着向我招了招手。

  琴然和苏美也回头看着我,琴然站起来大声地说:「周旋,帮我们看着衣服
好吗?」

  这时我才注意到,海边的一块石头底下放着几个袋子,看起来鼓鼓囊囊的,
大概塞着她们的衣服吧。我走到了那堆衣服旁边,看着海水里的三个女大学生。
不过,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们看起来非常熟悉水性,泳姿也相当专业,至少要
比我好得多。她们毫不费力地在海水里游着,完全是一副游泳健将的身姿。

  因为有上次的可怕经历,所以我再也不敢踏进海水里了,只能站在岸边注视
着水月。她们三个越游越远,我渐渐看不清她们的脸了,海面上只露出一只只白
嫩的手臂,如古人所说的「浪里白条」一般,我只能从游泳衣的颜色来分辨她们。

  忽然,我感到额头掠过一片阴影。我缓缓地抬起头来,才发现天色渐渐地变
了,厚厚的云层被染上了一层乌黑色,使得这片海天更显得阴郁。

  等我再去眺望海湾时,却发现她们三个已经找不到了,只剩下一片茫茫的海
水。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眼睛一刻不停地在海面上搜索着。

  终于,我听到海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我的心也被那声音揪了起来。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身影浮出海面,快速地向我这边游过来。从游泳衣的颜色
来看,应该是那高个子女孩苏美。

  苏美以蛙泳的姿势伸展手臂,拼命地向前游着,很快就接近了海岸。我立刻
脱下了鞋子,赤着脚跑到海水里。我从浅滩上拉起了苏美,她看起来惊慌失措,
浑身冰凉而且不停地颤抖。

  我紧紧地扶着苏美,大声地问道:「水月和琴然呢?」

  「我。。。。。。不知道。。。。。。」苏美看起来吓坏了,浑身哆嗦着跑
到了海岸上。

  忽然,一丝冰凉的雨点打到了我额头上,看来马上就要下雨了。我焦急地向
小海湾里眺望,希望能够发现水月或是琴然的身影。

  半分钟后,我突然看到一个身影从海里露了出来,然后拼命地向海岸游来。
我赶紧走近了几步,海水都没到我的大腿了。

  那个身影终于游近了,我这才看清楚是琴然,同时心里猛地一跳,我开始微
微颤抖起来。很快琴然就游到了我身边,被我一把拉了起来,我立刻扶着她回到
了海岸边。

  她全身蜷缩起来,和苏美抱在一起不停地喘息着。我大声地问道:「琴然,
你看到水月了吗?」

  琴然抬起头来,断断续续地回答:「海里有什么东西……把我们不停地…
…往下拉……但也有可能……是我们抽筋了……不……我不知道……」

  「天哪。」我立刻就想起了那天在海里同样的经历,我抓着她的肩膀问:
「那水月呢?」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嘴里喃喃地说:「我没有看到她。」

  瞬间,我感到眼前一黑,心里只念着:水月,水月,水月……我冲到了海边
眺望,但再也见不到她的任何踪影了。这时我感到身后有种奇怪的感觉,猛然回
过头一看,眼前只有漫山遍野的古老坟场。

  天上已下起了雨,几滴雨点打湿了我的眼睛。不,我要把她救上来,不管海
底藏着什么东西。

  「水月,我来救你了!」我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只是深呼吸了一口,便冲进
了海水里。

  冰凉的海水再度把我包裹了起来,我的心里却像火一样烧了起来。尽管对上
次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但当时我什么都顾不了了,心里只念着水月一个。

  我拼尽全力向前游去,甚至不顾周围暗礁的危险,很快就进入了深水区。这
时候起风了,雨点纷纷地打在了海水上。透过越来越高的波浪,我大声地向四周
叫喊着水月,但丝毫都不见她的踪影。

  不管海水里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我都要把水月找回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一头潜入了海水中。

  刚潜下去两三米深,我的视线就一片模糊了,正午的光线通过海水的折射,
异常地艰难地进入海面之下,变得如同坟墓般昏暗。在黑暗的海水包围中,我的
能见度不超过周围十米,一些光和影子正幽幽地闪烁着。

  这是我第一次潜那么长时间,而且是在一片凶险的海湾中,天知道我哪来的
勇气和力量。这片海域深不可测,我甚至连一条鱼都见不到,水深五六米以下就
全都被黑暗所笼罩了。

  肺里的空气都快榨光了。我飞快地游上了水面,在风雨交加的海面上,大口
地深呼吸着,然后又憋足了一口气潜了下去。

  这一回我足足潜了一分多钟,但在我能够看到的海水中,除了几块暗礁之外,
并没有发现水月的任何踪迹。

  我又浮了上来,吸足了空气又潜了下去。就这样,我不顾性命地连着五次潜
入海水中,直到我浑身虚脱了,都没有能看到水月。

  这时候我再也潜不动了,身体仰在海面上大口地喘息着,更要命的是我连衣
服都没脱,我只感到身体越来越重,就快要往下沉了。

  那一瞬间,我真想让自己就这么沉到海里去,在淹死前的一刹那看到水月一
眼也好。

  这是一片死亡之海。我绝望了。

  然而,在面对死亡的门槛上,生存的欲望重新支配了我,让我不由自主地向
海岸游去。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流满了我的脸庞,和海水、雨水混杂在一起。对
不起,叶萧,我实在无法形容当时的痛苦感受。

  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游回来的,也许是在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托着我一
把。终于,我回到了海岸上,只向前走了几步,就浑身绵软地倒在了岩石上。

  琴然和苏美立刻围到了我身边,她们的游泳衣外边都套上了衣服,一起吃力
地扶起了我。我像垂死挣扎的人那样大口喘息着,淋漓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模
糊了我朦胧的泪眼。我艰难地把身体站直了,放眼望去只见海天茫茫。

  不,不能把水月抛下不顾,我要回幽灵客栈求救,也许丁雨山他们能有办法。
当时,这是我最后的一线希望了。

  我拉着苏美的手说:「快……你们快回客栈求救……把他们所有的人都叫出
来……到这里来救水月……」

  苏美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她向我点了点头,立刻拉着琴然的手向幽灵客栈
奔去。

  海岸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坐在一块岩石上,呆呆地望着风雨中的海湾,
只期望有奇迹能出现。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会如此虔诚地相信奇迹的存在。

  就这样,我在海边的凄风苦雨中坚持了十几分钟,没有盼到奇迹,只盼来了
丁雨山和高凡。

  已经精疲力竭的琴然和苏美,拉着两个大男人来到了海边,他们看起来都是
惊慌失措的样子。丁雨山用手遮挡着雨点,直冲到我的身边,大声地问:「周旋,
刚才她们说的全是真的吗?」

  原来他还怀疑水月出事的真实性,我盯着他的眼睛说:「她们说的没错,水
月是出事了。现在,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我求你们帮帮我,赶快把水月救上
来。」

  最后我是用哀求的语气对他说的。丁雨山看着被一片雨幕笼罩着的大海,双
唇颤抖着说:「任何人在这片海水里出事,都将必死无疑。」

  除了扯开嗓子以外,我已经没有其他力气了:「不,快去救她,救她!」

  「到海里去救人?」丁雨山猛然摇头说,「不,那是白白送死。」

  这时候高凡说话了:「我们可以沿着海岸去寻找水月。或许,她已经被海浪
冲到岸边了。」

  「好吧,我们去试试。」说完,丁雨山沿着海岸向北走去。

  高凡的神色异常冷峻,伸出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扶住我的肩膀,跟在丁雨
山的后面。旁边还有惊魂未定的琴然和苏美。

  一路上的凄风苦雨打在我们的身上,我抹去一脸的雨水,小心翼翼地盯着海
边的浅滩,希望能看到奇迹的出现。

  丁雨山带着我们来到一处悬崖上,高凡扶着我向下望去,只见一片浊浪拍打
着岩石,飞溅起高高的水花。瞬间,我又是一阵目眩,要不是他紧紧地拉住我,
几乎就倒了下去。

  高凡直摇头说:「天哪,如果水月被海浪冲到这里的话,她的身体一定会在
岩石上撞得粉碎。」

  然后,我们快速地跑下了悬崖,继续沿着海岸寻找。琴然和苏美也大声地叫
着水月,做着最后孤注一掷的努力。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幽灵客栈后面,依然没有
发现水月的踪影。在我的坚持下,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去,我们走了足足好几公里
的海岸线,一路上都荒无人烟,只有风雨交加的海天茫茫。

  在一处无法攀登的悬崖前,我们被迫折返,又用了几十分钟走到出事的小海
湾。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坟墓,给人以奇怪的视觉冲击。

  最后,我们再也走不动了,就连丁雨山和高凡的身上也湿透了。这时候,琴
然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跪在海边的岩石上,把头埋在了双膝间。

  「够了,我们不可能再找到水月了,她没有生还的可能。」丁雨山轻声地说,
把地上的琴然拉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们回客栈吧,别着凉了。」

  但我猛地摇了摇头说:「不,她不会死的,我要等她回来。」

  「他疯了,带他回去。」说完,丁雨山拉着哭泣的琴然和苏美向客栈走去。

  高凡抓住了我的肩膀,想要把我拉回去。我回头看着茫茫的大海,努力要挣
脱他的手,但无奈我已经浑身虚脱了,实在拗不过他,只能被他搀扶着回了客栈。

  我已经记不清是何时回到客栈里的,只记得大堂里一团混乱,清芬、小龙还
有阿昌都在等着我们,看到我们的样子都被吓坏了。阿昌立刻端出了姜汤,然后
就进去烧洗澡水去了。

  琴然和苏美在喝过姜汤之后,就先去浴室洗澡了。我脱去了上衣,呆呆地坐
在餐桌边,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当时的样子一定非常吓人,他们都坐在旁边看着
我,没有人敢和我说话。过了一会儿,阿昌给我端了一碗热粥。我说过当时我就
像个疯子,也许是本能的作用,我端起饭碗就吃了起来,一眨眼的功夫就连吃两
大碗粥。

  大堂里的气氛令人窒息,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直到琴然
和苏美从浴室里出来。丁雨山叫我也去洗澡,但我摇了摇头,直盯着琴然的眼睛。

  这时候,我的脑子已经清醒了一些,缓缓地问道:「琴然,你们为什么要去
海里游泳?」

  「我……水月她……我……」她的头发上还冒看热气,表情看起来非常害怕,
已紧张得说不出话了。

  「是水月提出要去游泳的。」苏美替她回答了,「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客
栈里实在太闷热了,我们三个人都热得吃不消了,所以水月才说要去游泳的。」

  「难道你们不知道上次我遇到了危险吗?」

  「我和琴然当时也说了,但水月说关于海里有危险的传说,都是当地人用来
吓唬小孩子的。」说到这里,苏美瞟了丁雨山一眼,看到他面有愠色,赶紧继续
说了下去:「水月还说,你上次遇险是因为游泳水平太差,游到深水区自然会有
危险。」

  洗完澡的苏美似乎已经缓过劲来了,她有些激动地说:「我们三个不但是大
学同学,而且还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我们小时候都在少体校里练过游泳,我和
苏美一直练到了初中,而水月一直练到高中才离开体校。她那时还是一级运动员,
参加过全省的专业比赛,还得过名次呢。自从高二以后,在每年的暑假里,我们
都会去普陀山或嵊泗的海滩游泳,对我们三个人来说,在海里游上几千米根本不
成问题。至于像今天这样的意外,我们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

  「任何人都逃不了,任何人都逃不了。」高凡的脸色苍白,嘴里喃喃地唠叨
了起来。

  「谁都不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的。」琴然终于说话了,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和苏美搂在了一起,继续哭着说,「水月不可能抽筋的,去年她在普陀山游了两
个小时都没事,今天却只游了不到十分钟。」

  「别说了,我们谁都受不了。」虽然自己也流着眼泪,但苏美依然在安慰着
琴然,两个劫后余生的女孩互相搂着走上了楼梯。

  我把目光投向了丁雨山,他的眼睛里一片茫然,似乎也被这意外震住了。大
堂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就连阿昌也站到柜台后面看着我。

  就当空气即将窒息之时,小龙忽然叫了起来:「昨天我就知道她要死了!昨
天我就知道了!」

  「别乱说!」清芬赶紧捂住了儿子的嘴巴。

  我看着小龙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昨天半夜里,水月来到我房间里时的忧伤和
眼泪。当时,她说自己做了一个恶梦,梦到了来自山顶和大海里的子夜歌——天
哪,那不就是海底的死亡召唤吗?

  难道这一切早就注定了?

  不,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回头看了看他们,再也不想呆在大堂里了,也没有去浴室洗澡,而是带着
一身的海水和雨水,快步冲上了楼梯。

  终于回到了自己房间里,我只感到整个肉体和灵魂都快崩溃了。匆匆地换掉
湿衣服,我趴在窗台上大口地喘息着,抬起头又看到了那片黑色的大海。

  水月正在海底……

  天哪,我不敢再看下去了,凄凉的风雨覆盖着整个海天,又一些雨点打了进
来。

  我坐在床上,仔细地回想着与水月有关的一切,尤其是她昨天的那些反常举
动。忽然,我的目光落到了旅行包,瞬间我的眼前浮现起了清晨的那一幕,水月
穿着那身古老的戏服,就像一个来自古代的女人一样站在床边。当时她的样子非
常奇怪,仿佛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也许,这是某种暗示——死神的暗示。

  我开始有些发抖了,立刻打开了旅行包,把木匣放到了床上。我呆呆地看着
这只古老的木头盒子,里面正藏着一套漂亮的戏服。这只木匣寄托了一个叫田园
的女人,在临死前的遗愿。也正因为这只木匣,我才会来到幽灵客栈这鬼地方,
遇见并深深地爱上了水月。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一切都因为这只木匣,因为木匣里的那套戏服。我小心
地打开了木匣的盖子,那泛着丝绸光泽的女褶,一下子「跳」进了我的视线。

  于是,眼前又晃起了水月穿着这件女褶,挥舞起水袖的迷人身姿。而现在她
正躺在冰凉黑暗的海底。

  不!是这套戏服带走了水月。

  我必须要惩罚它。这时候我再一次丧失了理智,从旅行包里找出了一只打火
机。我的左手捧着那件漂亮的女褶,右手点亮了打火机的火苗。

  一点蓝色的火苗,像毒蛇口中吐出的信子一样,渐渐地接近了女褶的下摆。

  这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谋杀的感觉。在我的眼睛里,这火苗越来越模糊,
直到变成一团熊熊烈焰,燃烧着整座幽灵客栈。

  突然,就在打火机即将烧到女褶的关头,窗外吹进了一股冷风,把那蓝色的
火苗一下子吹灭了。

  风里夹杂着雨丝打在我的脸上,那件女褶仍在我手中完好无损。我有些傻眼
了,跑到窗前关上了玻璃,这回不会再有风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又一次打亮了火苗,缓缓地靠近了女褶,这一回它将在
劫难逃?

  突然,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从外面响起,我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打火机的火
苗又熄灭了。

  那可怕的叫声让我的心都提了起来,一时间整个脑子全乱了,我匆忙地把戏
服塞回到了木匣里,然后冲出了房门。

  循着那尖利的声音,我冲进了走廊边的一个空房间里,清芬正在歇斯底里地
尖叫着。

  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小龙正吊在天花板上。

  天哪,这少年上吊自杀了。

  但小龙的双腿还在乱蹬着,地上还有一个被踢翻的椅子,看来他刚刚才吊上
去。我立刻踩在椅子上爬了上去,双手死死地抱着他的腰,把他的身体和脖子向
上托起。这时候高凡和丁雨山也冲了上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动手,才把小龙从那
根绳子上弄了下来。

  在母亲凄惨的哭泣声中,少年在大口地喘着气,我和高凡把他抬到了他们母
子的房间里。用不着做人工呼吸,小龙自己咳嗽了几下,就悠悠地醒了过来,呼
吸也渐渐地正常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母亲,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

  清芬趴在床边不停地自言自语着,似乎是在问儿子为什么要上吊。

  忽然高凡说话了:「是不是因为今天出了水月的事情,刺激了他的神精?」

  「我不知道,过去这孩子也有过悲观厌世的情绪,但我没想到他会走这一步。」
清芬抹了抹眼泪说,「也许是因为他的病,这该死的病从一出生就伴随着他,始
终都没有办法治好,让他产生了绝望的心理。」

  高凡点点头说:「对,再加上这孩子一直都神神鬼鬼的,经常说看见了什么
奇怪的东西和幻影,结果使他在精神和心理上,出现了某些问题。」

  这时候,我想起了上午我出去给你寄信前,在大堂里与小龙的那番对话。我
又看了看床上的少年,只感到浑身发颤,便一声不吭地冲出了房门。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此时,我只想要完成刚才被中断的事情———毁
灭掉那套戏服。

  然而,当我的目光落到床上的木匣时,我却突然傻眼了。

  ———木匣是空的。

  这怎么可能?我猛地端起木匣看了看,又趴到床脚下仔细地寻找了片刻,哪
里还有什么戏服的踪影!只有打火机还孤独地躺在床边。

  忽然,我感到脖子上凉凉的。我抬起头看了看窗户,一阵阴冷的风正从敞开
的窗口吹进来。不对,刚才因为有风吹灭了打火机的火苗,所以我特地把窗户给
关牢了,我还清楚地记得窗户的插销插进孔里的景象。

  真不可思议,我又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每一个角落都检查过了,
但还是一无所获。可是,戏服不可能自己长脚跑了的,难道有谁进来偷走了戏服?

  于是我回头看了看门口,不敢再想下去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脑子里不断地回放着大海中的那
一幕。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一直都浸泡在海水里,不停地划动着手臂向
前游去……

  傍晚六点,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除了清芬
在房间里守着小龙以外,其他人都坐在餐桌边等着我,甚至连阿昌也呆呆地站在
厨房的门口。

  大堂里白色的灯光微微摇晃着,让每个人都显出一股死人般的脸色。我缓缓
地坐在了高凡的身边,丁雨山依然坐在餐桌的上首,而对面则坐着琴然和苏美,
她们看起来还惊魂未定,尤其是琴然的肩膀一直在颤抖着。

  我刚一入座,就听到楼梯上又传来了脚步声,难道清芬和小龙下来了?

  然而,我看到的是另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裙,像个幽灵一样出现
在了众人的目光下。

  「秋云!你怎么下来了?」

  丁雨山显得非常意外,高声叫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今天的事了。」她冷冷地回答。然后,秋云那双杏眼转到了我
这边来,盯了我一会儿之后,便款款地走到餐桌的另一头,坐在了丁雨山的对面,
「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当然应该下来过问。」「你是谁?」琴然盯着秋云的
眼睛问道。丁雨山代秋云回答了:「她才是幽灵客栈真正的主人。」「可我们从
没见过她。」

  「那是因为你们观察的不够仔细,我一直都住在你们的楼上。」秋云抿了抿
嘴唇说,「行了,别问这些废话了,说说现在怎么办吧。」

  大堂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都阴沉着脸,这气氛简直让人窒息。最后,
还是苏美打破了沉默:「我们要不要报警?」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当然可以报警,但又有什么用呢?能使水月起死回生
吗?」

  「不!」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只要尸体还没有找到,就不能说她已经死
了。」

  「难道你以为她还活着吗?」

  我的思路越来越混乱了,我根本就不愿意承认水月出事的事实,我大声地回
答:「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

  「够了,周先生。请你再回想一下,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幽灵客栈原有的
宁静就被打破了,并且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

  是的,我是感到从我住进幽灵客栈的第一夜起,就有一股奇怪的感觉纠缠着
我,难道这感觉也「传染」到客栈里其他人身上了吗?

  丁雨山盯着我的眼睛继续说:「自从你来了以后,我就发现阿昌的表情有些
怪异了,他好像对你还有你的房间有些害怕。」

  这时我的心里一抖,回头向厨房的方向看了看,阿昌早已经不见了踪影。我
大口地喘息起来,突然问了一句:「丁老板,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给幽灵客栈
带来的厄运?」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高凡突然说话了,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
们只是想找出原因。」

  「原因?也许你们比我更清楚。」

  我的目光对准了秋云。

  她避开了我的眼神,淡淡地说:「行了,饭菜都快凉了。」

  于是,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埋头吃起了晚饭。

  但我的心里就像压了块铅一样,扒了几口饭就吃不下了。我匆匆地跑上了二
楼。

  我在房间里躺了一会儿,忽然感到有些发冷,我想应该洗个澡了。我迅速地
走到了楼下。几分钟后,我已经泡在浴室的热水中了。我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又
出现了水月的脸。是的,她正在看着我,在那片黑暗的海底。我实在不敢想象,
她将在那片黑暗的海水中度过今晚。她现在一定感到非常寒冷,非常孤独,她渴
望我的手能搂着她的肩膀,为她驱散所有的恐惧。

  我能做到吗?忽然,我感到那片海水又吞噬了我,淹没了我的头顶,在黑暗
的深处长着无数水草,纠缠着我的双腿,一直把我拉到深深的海底——我看到她
了。

  在一片白色幽光的笼罩下,水月正安详地看着我。这里就是我们的归宿,永
远都不会分开了……

  突然,我的头从木桶的底部弹了起来,重新回到了充满水蒸汽的空气中,艰
难地喘息了起来。刚才怎么了?不,我差点在盛满热水的大木桶里淹死了!

  我匆忙地擦干净了身体,换上衣服冲出了浴室。

  回到自己房间后,再想想刚才在浴室中那一幕,不禁让我倒吸一口冷气,难
道这客栈中真蕴藏着某些东西吗?

  忽然,我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我警觉地回过头去,原来是秋云走了进来。

  我后退了一步,紧张地问道:「你,你怎么进来了?」

  「水月出事了,你一定很伤心吧?」

  「没错,我非常伤心,但这与你无关。」「对不起,秋云,我控制不住自己。」

  「周旋,说真话,现在很难再找到你这样的好男人了。」这时候,她缓缓地
靠近了我,「水月喜欢上了你,说明她的眼光确实不错。」

  「别说了,求你了。」

  「不,我要说下去。我有一种感觉:水月的出事不是偶然,绝对与你来到幽
灵客栈有关。」

  「也许是吧。」「但我爱她,我非常爱她。」

  秋云表情有些怪异,她冷冷地说:「可你们只认识了七八天。」

  「这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彼此相爱。」忽然,我的心里激动了起来,
大声地说:「秋云,我告诉你,我发誓一定要找回水月,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不,你会后悔的。」秋云扔出了这句话,就悄然地离开了。

  我一个人坐在床上,不停地深呼吸着,调整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我闭上眼
睛在床头摸索着,忽然手里抓到了一个塑料的东西,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电
视机的遥控器。

  于是,我随手打开了电视机。

  其实我哪有什么闲心看电视,纯粹是为了打发心中的苦闷而已。荧屏里是当
地电视台的节目,放着一个无聊的古装电视剧。正当我要调台的时候,窗外响起
了一阵沉闷的雷声,然后是电光划破了黑暗的夜空。

  就在雷声响起的那一瞬间,电视画面忽然抖动了起来,电视机喇叭里的声音
也有了些异样。我的心立刻紧绷了起来,手里放下了遥控器,双眼紧盯着电视机
荧屏。

  窗外雷声滚滚,我眼前的电视画面也越来越模糊了,无数的白点在荧屏上闪
烁飞舞,看起来就像一群夏夜里的虫子。突然,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电视里。

  我连忙揉了揉眼睛,渐渐地看清了那个身影——穿着戏服的女子。

  虽然画面不停地在抖动,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脸,脸上抹着粉色的戏化,只
能看到一双朦胧的眉眼。更让我吃惊的是,她身上穿整套的行头,和我木匣里的
戏服简直一模一样!

  难道这套戏服跑到电视信号里去了?

  正在我嘴唇发抖的时候,耳边听到了一阵悠扬的萧声。我紧张地看了看房间,
确定这声音是从电视机喇叭里发出的。然后,电视里的女子轻启红唇,幽幽地唱
出了戏文。她的身后是一片素雅的舞台背景,似乎是用工笔画着花园的装饰。她
的体态窈窕迷人,那身戏服正好烘托出她的高雅气质,她的手上做着各种姿势,
步子和身段美妙无比。更让我吃惊的是她的神情,美目流连,恬然纯洁,让人不
得不浮想联翩。

  在萧、笙、笛、筝的伴奏声中,我渐渐听清了那古老的曲调,配着女子「伊
伊呀呀」的戏文声,如一团轻烟般充满了我的房间。

  突然,我轻轻地叫了出来:「子夜歌?」

  对,这时我听出来了,电视机里放的地方戏曲,正是底楼电唱机里放过的
「子夜歌」唱片。而且,我还能确定那是同一折戏,同一段曲牌。

  难道是雷电的磁场,使电视信号受到了干扰,从而使某种画面跳到了我的电
视机里?

  我实在受不了了,连忙拿起遥控器要关掉电视。但荧屏里的女子却依然在低
吟浅唱,似乎电视机已不听遥控器的指令了。

  这怎么回事?我连滚带爬地跳下了床,索性拔掉了电视机的电源线。电视机
终于被关掉了。

  我缓缓地长出一口气,耳边却仿佛还能听到子夜歌的回音,在我的房间里悠
扬地飘荡着。

  窗外的雷声渐渐平息了,但连绵的夜雨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我关掉了房间
里的灯,却感到自己的上下牙齿间不停地碰撞着。

  在黑暗的房间里,我不停地踱着步,口里轻声地念叨着水月。当我躺到床上
时,泪水已经流满了脸庞。

  为什么被淹死的不是我?

  叶萧,这是我的一生中,最最痛苦的一夜。

  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还没有亮,但雨已经停了。也许是昨天在海里
游泳的缘故,我只感到浑身酸痛。我艰难地伸展着身体,快步跑出了房间。

  在楼下吃完早饭以后,我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

  该死的,今天的信又是一气呵成,几个小时就写了那么多字。但是,再多的
字都写不完我心中的恐惧和痛苦。叶萧,我想你可以理解我的。今天又会发生什
么?我真的快疯了。

  最后再说一遍:我爱水月。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当周寒潮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再度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
正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幽灵客栈,用颤抖的笔尖给叶萧写信。

  他用双手支起了身体,看了看窗外浓密的绿叶,昨晚一夜的雨水,使这些叶
子显得更加妩媚,就像一群浴后的少女。忽然,周寒潮感到自己的手上一阵温热,
记忆像地下的涌泉一样喷射了出来——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知青岁月,周寒潮他们
住进了幽灵客栈,准备要在海边的荒地开垦。没过几天,被他们重新打扫一新的
客栈,就变成了西冷公社的集体宿舍。

  周寒潮还记得那一天的清晨,自己在客栈的大堂里喝着水,等待大伙出工的
号令。忽然,客栈的大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群男男女女,他们穿着干净而朴素
的衣服,几个男人的身上背着大木箱子,还有好几个小姑娘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这时开工的号令下来了,周寒潮被人们推搡着出了客栈,在跨出大门的一刹
那,他看到了一双忧伤的眼睛,那双眼睛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心里,等他
再回寻找那双眼睛时,视线已经被其他人挡住了。

  在海边荒原上的劳动异常艰苦,没有人相信这里能种活庄稼,但「上头」来
的洪队长却坚定不移地相信。中午开饭的时候,周寒潮才知道早上来的这群人,
原来是县里的地方戏团,按当地人通俗的说法就是戏班子,这种戏曲的名字非常
独特——子夜歌。

  关于「子夜歌」这种地方戏曲,过去周寒潮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后来他才
知道,这种地方戏非常古老,据说可以上溯到宋朝的南戏,甚至有专家称其为中
国戏曲史的活化石。由于地域和方言的限制,数百年来这种戏只在附近两三个县
内流传。民国以后,子夜歌就一直处于衰落之中,到1949年仅剩下一个戏班
子,被政府改造为县地方戏团,归文化部门管辖。文革以后,县城里的人已不再
看子夜歌了,只有乡下的农民还愿意看戏,所以戏团被迫搬到了西冷镇,被公社
安排到幽灵客栈暂住。

  黄昏后周寒潮回到了客栈,所有的人都在大堂里吃晚饭,也包括今天搬来的
戏团。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寻找起早上见到的那双眼睛。终于,他在大堂的角落
里找到了那双眼睛,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穿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衬衫,
正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她忽然抬起了头来,那双忧郁的目光和周寒潮撞在一起,
他们就这样互相看了十几秒钟,忽然她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恐惧,立刻把头
低了下来。

  这天晚上,周寒潮一直都睡不着。他已经在荒村度过了五年,村里也有很多
年轻的女孩,其中有两个还暗暗地喜欢着他。但男女之间的事,周寒潮甚至连想
都没有想过。这一次他却突然想到了,这让他心里既紧张又害怕,以至于彻夜难
眠。这都是因为那戏团里的女孩,那时周寒潮还没意识到她有多么漂亮,只是被
那一双眼睛深深吸引住了。这双眼睛忧郁而深邃,使周寒潮想起了十六岁时读到
的一首赞美眼睛的诗。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周寒潮就隐隐约约听到一阵"伊伊呀呀"的声音,在客
栈中悠扬地飘荡着。他从熟睡中的同伴间爬起来,走到了昏暗的走廊里。那声音
是从楼上传来的,他悄悄地走上了楼梯,在三楼的走廊尽头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
子。那里有一扇窗户打开着,那个人影就站在窗边,双手一高一低地举在胸前,
整个身体显出某种独特的姿势。清晨的光线如流水般倾泻进窗口,照亮了那个人
的头发和额头。周寒潮呆呆地站在楼梯口,不敢挪动半步,渐渐地看清了那双眼
睛——就是她。

  一阵阵悠扬的声音,从她的口中缓缓送了出来,周寒潮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
根细线牵住了,线的另一端就连在她的声音里。忽然,那声音戛然而止了,白衣
服的少女回过头来问:「你是谁?」

  周寒潮心里紧张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打扰人家早晨练功了,他轻声地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他最担心的就是被别人发现,于是低着头就要往楼下跑。但女孩又叫住
了他:「喂,你别走。我只是想问问你,我刚才练出来的声音好听吗?」

  周寒潮立刻定住了,他看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地回答:「好听……非常好听。」

  「谢谢。」她走到了周寒潮的跟前,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怔怔
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她点了点头,淡淡地说:「我叫兰若。」

  「兰若?」周寒潮有些发呆了,嘴里喃喃地念了好几遍,只觉得这名字有股
特别的味道。忽然,他听到楼下有人在叫他,就立刻冲下了楼梯。

  此后的几天,周寒潮感到自己浑身没劲,干活的时候也总是拖在最后一个,
就连饭量也比过去少了。戏团住在客栈的三楼,每天清晨他都会听到兰若练嗓子
的声音,但周寒潮再也不敢上去和她说话了,因为他害怕被别人发现(那时他觉
得单独同女孩子说话就是「犯错误」)。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能碰到,虽然
彼此都不说话,但周寒潮总能「一不小心」从人群中发现她的目光,并互相对视
良久。

  不久以后,戏团安排了一场公演,地点就选在幽灵客栈的前面,舞台是用木
板临时搭建的,台下没有一张座位,总之一切都是因陋就简。观众都是附近的农
民,虽然对这里心存恐惧,但他们已多年没有娱乐活动了,能看一场县戏团的
「下乡」表演,也算是难得的机会。

  当时周寒潮就站在人群中,听到舞台后响起了一阵丝竹音乐,然后一个古装
女子款款来到台上,她应该就是女主角了。他仔细地看了看那张脸,却发现她并
不是兰若。那女子一开口就拖出一个长音,赢得了台下站立着的观众们的喝彩声。
据说这是子夜歌的一个经典曲目,没人说得清这出戏有多古老,讲的是一个叫子
夜的女子因爱而死的故事。周寒潮很奇怪为什么公社会允许演这种戏,因为在那
个年代只有样板戏才能上演。这时候,他注意到了观众中间唯一有座位的人——
洪队长正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看样子已完全陶醉于子夜歌的戏文中了。周寒潮这
才明白,原来洪队长是子夜歌的戏迷,只因为他爱听,这出戏才能够公演。

  但是,那女主角的声音忽然变了,一个高音无论如何也吊不上去,唱到后来
居然嗓子都有点哑了。台下开始起嘘声了,就连洪队长也露出不满的表情。那女
主角只能灰溜溜地跑下台去了,眼看这次演出就要砸锅了。突然,又一个古装的
女子走上了戏台,她穿着一套绣花的衣裙,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只听她一开口,
就唱出了刚才女主角没完成的那个高音。立刻,下面的观众们又是一阵喝彩声,
洪队长的精神又重新起来了。

  周寒潮睁大了眼睛,惊讶地认出了台上的女子——兰若。她的口中幽幽地唱
着戏文,一双美目中流露出无限的哀怨,恰好符合此时的剧情:子夜被迫与自己
所爱之人分离。

  台下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完全沉浸在兰若的表演之中。虽然周寒潮很难听懂
她的唱词,但仅是那优美的曲调和唱腔,也足以使他陶醉了。忽然,他注意到兰
若的目光投向了台下,似乎是要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最后周寒潮才发现,原来
兰若所要寻找的就是他自己。

  在临近黄昏时,这出戏结束了。中途上台顶替女主角的兰若,获得了意想不
到的成功,穷困的村民们没钱扔到台上,他们只能不断地报以掌声与喝彩。

  第二天的清晨,周寒潮又听到了楼上练嗓子的声音。他悄悄地来到了三楼走
廊里,静静地看着兰若摆出奇特的姿势。当时外面下起了微雨,从楼梯口的方向
看过去,烟雨茫茫的窗户仿佛是个正方形的背景,而她修长的身段如同一幅画片
上的女子,正镶嵌在这朦胧的背景画面中。

  练完了早晨的功课后,她跑到了周寒潮的身边,轻声地问他:「昨天我演的
怎么样?」

  周寒潮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好极了,你演的好极了。」

  「你是在挖苦我吧?」她的神情又有些忧郁了,淡淡地说:「我们团长已经
批评过我了,他说我不该唱得那么悲伤,而应该着重表现子夜对封建制度的反抗。」

  「可是,子夜与她心爱的人分开,她当然悲伤啊。」

  「心爱的人?嘘——」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轻轻
地走到窗户边上。周寒潮也紧跟在她身旁,兰若倚着窗户轻声地说:「不能让他
们听到这些话,否则我又要挨骂了。我们团长说过,子夜对那个男人没有爱,只
有深深的仇恨,因为那个男人代表了封建地主阶级。」

  周寒潮忍不住说了一句:「简直是胡说八道。人家明明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却被你们团长说成了陈世美与秦香莲。」

  兰若吃了一惊,急忙用手封住了他的嘴巴。瞬间,周寒潮感到唇上一股特别
的感觉,那是兰若柔软冰凉的手指,那感觉仿佛像电流一样通过双唇遍布了全身。
几秒钟后,兰若的手突然弹了开来,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们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窗外,只见清晨的细雨朦
胧,把茫茫的海天都笼罩在雨雾中了。兰若深呼吸了一口,轻轻地问:「你等我
一会儿。」

  然后,她悄悄地钻进了一个房间。周寒潮在窗口心神不安地等着她,半分钟
后兰若出来了,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今天你们出工吗?」

  「下雨天当然不用出去开荒了。」

  「那跟我来吧。」

  兰若轻轻地走下了另一道楼梯,周寒潮紧紧地跟在后面,走过了几道令人晕
头转向的走廊和楼梯之后,他们走出了幽灵客栈的后门。

  「能陪我到外面走走吗?」

  她撑起伞跳到了雨幕中,回头看了看周寒潮的眼睛。

  周寒潮有些害怕,他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便跳到了兰若的伞下,并将伞把
接到了自己的手里。

  兰若轻轻说道:「对不起,刚才只找到这一把伞,我们去海边走走吧?自从
搬到这个鬼地方,我们天天都在客栈里练功排演,都要把我给闷死了。」说完她
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幽幽地说:「真奇怪,我能从海边的空气里,闻到另一个女
人的味道。」「我怎么闻不到?」

  「因为你是个男人嘛,鼻子总是不及女人。」

  兰若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海边。两个人挤在一把伞里
的感觉,让周寒潮的心里感到既兴奋又害怕,他的耳根子都有些发红了。

  忽然,她跳上了一处悬崖,周寒潮赶紧跟在后面为她打上伞。兰若回头问道:
「告诉我,昨天我的戏,到底唱得好不好?」

  周寒潮心想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原来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么
出色。于是,他大声地说:「难道昨天你没有听到,结束时台下热烈的喝彩声吗?」

  「那些喝彩是给主角们的,而我只是临时顶替而已。」

  「不,台下所有的人都听出来了,你唱得要比那女主角好得多。你是昨天表
演最出色的一个,所有的喝彩与掌声,都是给你一个人的。」

  兰若还是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你没有骗我吧?」

  「当然,我发誓我如果骗了你,就立刻从这悬崖跳下去。」

  后来周寒潮回想起来,真不可想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当时他却是脱口而
出了。

  「别说这样的话,我相信你。」兰若拉着他的衣角下了悬崖,然后幽幽地说,
「其实,我是真怕你跳下去。」「可我说的全是实话。」

  「好啦,我知道你没骗我。我现在心里很高兴,谢谢你。」

  兰若微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绽放在雨中,就像一朵白色的兰花。在周寒潮后
来的记忆中,只觉得当时仿佛真的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第九封信

  叶萧:你会把这封信当作小说来读吗?

  也许,这些天来在幽灵客栈的离奇经历,已经让我改变了原先对世界的看法。

  昨天上午写完信后,我心里一下子很乱,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留在这里。在心
慌意乱间,我带着信跑出了客栈。雨后的空气潮湿而阴冷,我一路狂奔了起来,
独自发泄着心中的郁闷。

  来到荒村的邮筒前,我把信投了进去。然后,我回头看了看周围,似乎世界
已与我隔绝了。没有人能够帮助我,除了我自己。

  二十分钟后,我跑回了客栈。来到二楼走廊上时,我忽然想到了琴然和苏美,
于是轻轻地推开了她们的房门。

  对于我的突然到来,她们显得很意外。琴然怔怔地问:「你怎么来了?」

  她的口气里带着某种怨气,也许她们并不欢迎我,我尴尬地回答:「我只是
来看看你们。」

  「谢谢你。」苏美淡淡地回答。看起来她们的面色要比昨天好多了,情绪也
稳定了许多。我看到她们的床上放着一大堆衣服和行李,正在紧张地收拾着。

  「你们要离开这里?」

  琴然又有些激动了:「出了这种事情,我们还住得下去吗?幽灵客栈只会带
给我们恐怖和死亡。」

  「可水月怎么办?」

  「你不会认为她还活着吧?」苏美冷冷地问道,她又吐出了一口气,幽幽地
说:「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回去以后怎么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别说了———」突然,琴然打断了她的话。

  「让我说下去。」苏美低下了头,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我该怎么向他
们开口呢?告诉他们:「叔叔阿姨,你们的女儿在海里游泳淹死了,但到现在尸
体还没有找到。』」

  说着说着,苏美的眼泪已忍不住滑落了下来。她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深呼
吸了一口,继续说下去:「我们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连读的大学也是同
一所。但说实话,我们内心里并不喜欢水月,从高中的时候就有了这种感觉,总
觉得她和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因为她梦游?」「连这个你也知道了?」说话的是琴然,她警觉地看着我
的眼睛说:「你很喜欢她是吗?」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美继续说:「水月和我们不一样,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她的心深
不可测,就像埋葬她的大海。」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不起,我能不能看一下水月留下来的东西?」

  她们犹豫了一会儿,互相耳语了几句后说:「好吧。」

  苏美走到靠窗的一张床边,拿出一只旅行包放到了床上,淡淡地说:「我们
从来没看过水月的包,她出事以后就更不敢碰了,你自己看吧。」

  「谢谢。」我知道我没有权利看水月的东西,但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我并
不是为了窥探她的隐私,只希望能发现某些线索。我轻轻地拉开了包的拉链,她
的包轻得出奇,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几件夏天的衣服,裹在一个塑料袋里。当
然,我并没有看那些衣服,只是闻到包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她身体里的
气味。我的鼻子立刻就酸涩了起来,仿佛水月就站在我的面前。

  除了衣服和一些杂物外,旅行包里还有一本旧书《乐府诗集》,我立刻想起
了东晋的子夜歌。我想翻书不算是侵犯隐私吧,于是我先看了看书的目录,然后
翻到了《子夜歌》的那几页。忽然,从夹页中掉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十几行诗—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上面星光熠熠。

  ……

  原来是立原道造的那首诗《献给死去的美人》。没想到她居然把全诗都背了
下来,写在了这张纸上。

  「献给死去的美人——」我又喃喃地念了一遍。是的,我记得她曾经说过,
她羡慕这首诗里的女子——即便死后也能有一个男子深爱着她。难道这就是水月
的命运吗?

  不,我猛地摇了摇头,把那本《乐府诗集》放回到了包里。

  苏美冷冷地问我:「你怎么了?」「没什么,谢谢你们。」

  我的心里又有些潮湿了,于是低着头跑了出去。

  已是午饭时间了,我来到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只见到了阿昌一个人。我独自
坐在餐桌上,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便又匆匆地跑上了楼梯。

  回到房间里,我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做什么,索性躺到了床上,心里的苦涩不
断地折磨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感到浑身无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插上电源打开了电视
机。

  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是一家当地的电视台。主持人说一股强台风正在
海面上移动,预计今天傍晚将登陆这一带的海岸。忽然,电视屏幕抖了起来,信
号变得模糊而又混乱,不时地有其他频道串进来。

  瞬间,电视机里显现出一片大海,依旧是朦朦胧胧的样子,画面的粒子也非
常粗,还有雪花般的白点不停地闪烁着。

  虽然画面不太清晰,但电视机里黑色的海面,三面环绕的悬崖、浅海处丛生
的礁石,还有远处阴沉的海天,分明与水月出事的那片海湾一模一样!

  我确信绝对没有看错。

  突然,电视镜头好象掉转了方向,对准了海岸的方向,把山坡上成百上千的
坟墓也摄入了画面。真不知道这镜头是怎么拍出来的,我突然产生了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正游在大海里,忽然遇到了危险,便回过头向岸上求救。

  水月?瞬间我想到了水月。

  正当我浑身颤抖的时候,从电视机的喇叭里,传出了一阵沉闷的假声——
「救救我……救救我……」

  毛骨悚然。电视画面仍是那片海湾,但视角变成了从海平面看出去。镜头一
半在海面上,一半在海面下,但在渐渐地下沉,直到进入一片昏暗的海底世界。

  那声音还在继续:「救救我……救救我……」

  天哪!我听出来了,那是水月的声音!

  水月在向我呼救!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但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还
活着。这念头和电视机里的声音融合在了一起,立刻使我血脉贲张起来。

  没错,水月在大海里向我求救……她就快要淹死了……她需要我……

  再晚就来不及了。我发疯似地跑到楼下,打开客栈的大门,飞快地跑向那片
海湾。

  我一口气冲到了海湾边上,也许是台风即将到来的原因,海上的风浪很大,
浑浊的浪头不停地拍打在岩石。我在海岸边喘息了片刻,眼睛紧紧地盯着海水,
希望能发现到什么。

  是的,我看到了———在海水中的某个黑暗深处,有一点微光正在幽幽地闪
烁着。

  水月在等着我。于是,我脱光了上衣,身上只剩下一条短裤,然后深呼吸了
一口气,扎进了冰凉的海水里。

  雨终于下起来了,海面上风雨大作,波涛汹涌,一个浪头打过来,立刻就把
我给吞没了。我奋力挥动手臂,好不容易又从海水中探出了头来。

  不知道从何处来的力量,我顶着狂风巨浪,奋力向海湾的深处游去。忽然,
我似乎又看到了那点微光。

  我在海面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肺叶里充满了氧气。然后,就像一只海豚似
地潜入了水中。

  与海面上的波涛汹涌相比,海面下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完全感受不到上面的
风浪。周围全都被黑暗笼罩了,我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宛如进入了冰冷地
狱。我潜入了深不可测的海底———在一片无尽的黑暗海水中,忽然亮起了一线
幽光。

  那线梦幻般的幽光似乎在指引着我,把我带向了那个方向。

  我摸到了冰凉的海底。

  那线幽光的范围渐渐变大了,我甚至能在黑暗的海底,看到一块被白光照亮
的岩石———一个人影就躺在上面。

  那白光不知道是从哪里照射出来的,也许是某种带有荧光的海底生物吧。我
睁大了眼睛,游到了那块岩石上。

  水月!是的,躺在海底岩石上的人就是水月。那片白光正好照射在她身上,
在海底泛出幽幽的反光。

  水月看起来还完好无损。只是她的身上并没有穿那件游泳衣,而是裹着一条
白色的长裙。她长长的黑发如海藻一样飘荡着,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就好像在深
深的海底睡着了。

  她已经变成海底的美人鱼了?我的美人鱼———我轻轻地触摸着水月,抬起
了她那冰凉的身体。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一双乌黑的眼珠无比幽怨地盯着我。紧接着,她抬起
冰凉而柔韧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拼命地挣扎,但却始终动弹不得。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只剩下她乌黑的眼睛———我肺里最后一口气已经用
完了。

  终于,我张开嘴叫了一声:「水月。」

  一大口冰凉的海水灌入了我的嘴巴。

  「救命!」奇怪的是,我听到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声。

  这是我自己的声音。不,眼前的水月已经不见了,四周也没有了冰凉的海水,
而是幽灵客栈的窗户和天花板。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环视着周围的一切。
难道我已经变成了尸体,被他们抬回到了客栈的房间里?

  忽然,我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心脏跳得厉害。

  电视机还开着,只是没有电视信号,屏幕上不停地飘着「雪花」。我看了看
时间,此刻是下午五点。我终于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而已。

  下了床,我趴在窗口上,大口地喘息着,努力地回忆刚才的梦。

  水月在呼唤我?这是一个预兆,还是心灵的感应?

  突然,我意识到了什么。我立刻冲出了房间,就像梦中自己做过的那样,飞
快地跑出客栈,直奔水月出事的小海湾。

  叶萧,这也许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长跑。路上天色阴沉,风雨交加——
—难道台风真的要来了?

  不一会儿,我就接近了那片海滩上,远远地望见海滩上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心跳不由自主地又快了起来,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惊惧。我反而放慢了速度,
小心翼翼地走近海滩。

  终于,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子。

  水月!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冲上去抱起了她的身体。

  谢天谢地。这时海上正风雨交加,一阵阵惊涛骇浪不停地袭来,海水淹没了
我的脚。

  我好不容易才站直了,紧紧地抱着水月走向客栈。一阵狂风暴雨打在我们的
身上,我低头看了着手中水月,她的身体似乎比昨天轻了许多,皮肤冰凉而苍白,
长发如黑色瀑布般垂下。看着她安详的表情,我宁愿相信她只是睡着了———

  傍晚时分,我终于回到了幽灵客栈。

  我的双手仍抱着水月,是用肩膀把客栈的大门撞开的。于是,一阵狂风暴雨
紧跟在我的背后,一起冲进了底楼的大堂,让悬着的电灯剧烈摇晃起来。

  客栈里的人们正围坐在餐桌前,这时他们全都呆呆地看着我。你们看看吧,
水月被我带回来了。

  他们显然都被我吓了一跳,尤其是琴然和苏美轻轻地尖叫了起来,那样子就
好像活见了鬼似的。就连丁雨山也面露惊恐之色,嘴巴张得大大的,却一个字都
说不出。清芬和高凡则紧紧地按着小龙,防备这少年做出什么意外的举动。他们
的脸色全都苍白无比。

  我知道我的样子确实吓到他们了,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手里抱着冰凉的水
月,一头乌黑的长发垂下来,发梢上还在不停地滴着水。

  突然,我听到一声沉闷的怪叫声,原来是阿昌出现在了柜台后面。他也被吓
坏了,那张丑陋的脸更加扭曲。但随后他冲出了柜台,紧紧地关上了客栈的大门。

  大堂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我只能听到外面传来的风雨声。我喘了几口
粗气,重新调整了一下抱水月的姿势,然后径直穿过大堂,缓缓地向楼梯走去。

  餐桌上的人们依然呆呆地看着我,每个人都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仿佛面对着
地狱来客。就这样,他们目送我抱着水月走上了楼梯。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里,缓缓地把水月放到了席子上。

  「水月,你终于回家了。」我心里轻轻地念了一句。然后,我把房门锁了起
来,从包里找出一块干净的毛巾。我坐在了床边,深情地注视着躺在席子上的水
月。

  是的,我说过她就像睡着了一样。那条白色的长裙还在滴着水,紧紧地贴合
着她的身体,显出一副苗条迷人的身材,只是露在外面的皮肤白得有些吓人。

  看着水月安详的脸庞,一下子我想到了很多,许多年来,我的命运总是在嘲
讽着我,现在依然是如此——命运让我与水月在幽灵客栈相遇,命运让我们在七
天之内坠入爱的深渊,命运又让我们在转眼间阴阳两隔。

  接下来,我开始拿着毛巾给水月擦身,从她沾满海水的头发开始,小心翼翼
地擦遍了她全身。我的动作很慢,手上也很轻,足足用了半个多小时才给她擦干
净。

  忽然,我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我站起来打开了一道门缝。

  透过狭窄的门缝,我看到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提灯的人正是丁雨山,他压
低了声音说:「我们下去谈谈好吗?」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意了,但离开时我特别把房门给锁了起来。

  来到底楼的大堂里,他们仍然坐在餐桌前等着我,就连秋云也下来了,而阿
昌则站在他们的身后。

  惨白的灯光照着他们的脸,样子似乎比死去的水月更加可怕。我冷冷地说:
「有什么事就说吧。」

  丁雨山的脸上挤出一丝极不自然的笑容:「周旋,你一定饿了吧,先坐下来
吃晚饭吧。」

  餐桌上确实为我准备好晚餐了,我确实感到自己又冷又饿,也就不客气地坐
了下来,不到十分钟就吃好了。

  然后,我擦了擦嘴巴说:「你们不会是特地叫我下来吃饭的吧?」

  「当然不是。」说话的是秋云,她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知道我们的意思。」

  我幽幽地说道:「你们为什么总是盯着水月?你们因为她而感到恐惧?」

  「她不是沉睡在海底吗?」

  「不,也许昨天她根本就没有沉下去,而是被海水的暗流一下子卷到了远处,
只是没有被我们找到而已。我估计在昨天黄昏,当我们回到客栈以后,她又被涨
潮的海水带了回来。是的,她被冲上了海滩,就这样在海边躺了二十几个小时,
直到刚才被我发现。」

  「这怎么可能?你又是怎么会想到去海滩的?」「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丁雨山终于说话了:「行了,周旋,我们就当这是一场奇迹吧。」

  「处理?」我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激动地问:「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她不是
一样东西,而是一个人!」

  「不,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具尸体。」

  我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你想怎么样?」

  丁雨山看着我的眼睛,冷冷地说了一句:「埋了她。」

  瞬间,我感到血脉贲张起来,情感完全压倒了理智,我怔怔地说:「埋了水
月?不,绝不,我绝不!」

  「让死者入土为安,是我们生者的责任。」

  「不,不———」我猛地摇了摇头,然后把目光对准了琴然和苏美,「你们
不是和水月从小一起长大的吗?难道舍得离开她吗?」

  苏美咬着嘴唇说:「我们不可能把水月的尸体带回去的,先通知这里的火葬
场吧。」

  「你们要把她给烧了?不,我绝不和她分开。」

  我想当时我已经疯了,根本意识不到嘴里说了些什么。

  这时候,秋云用柔和的声音说:「周旋,你的精神很不好,回去好好休息吧。
等你一觉醒来以后,就会主动把水月给埋了的。」

  当时我的脑子里昏昏沉沉,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就起身离开了大堂,晃晃悠
悠地跑上了楼梯。

  刚刚跑上二楼的走廊,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只见
阿昌提着煤油灯跑了上来,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卷竹席。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接过了席子后,我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等阿昌走了以后,我抱着席子进入了房间,然后再把房门给锁好。水月依然
静静地躺在床上,柔和的灯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庞,紧闭的眼皮微微发出一些反光。
那身白色的长裙已经完全干了,依然紧裹着她的身体。

  我把阿昌给我的竹席铺在了地板上,这张席子是全新的,摸上去光滑而干净。
也许,整个客栈里只有这丑陋的哑吧,才能够明白我的心思,他知道我会给水月
守夜的,床自然是留给了水月,而我就要睡地板了。

  入睡前我又看了一眼水月,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我给刚刚去世的爷爷守灵,
他就躺在家里的一张竹榻上,穿着件白色的寿衣。整晚房间里都点着蜡烛和香,
而且绝对不能关灯,始终都要有光线照着死者。但不能出现镜子或者任何能反光
的东西。

  叶萧,现在的人们已经很少能经历这种事了,往往亲人一死就被送到了火葬
场里。其实,古时候几乎所有的死人,都会由亲人来守灵。有的人甚至要与死者
在一起昼夜不停地度过七天,没有人会觉得恐惧,只有失去自己所爱之人的忧伤
和悲戚。

             守夜开始了———

  水月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躺在地板上。就这样我坚持了两三个小
时,静静地听着窗外呼啸的台风,直到被汹涌的海水吞入黑暗之中。

  是的,我感到自己躺在漫无天日的水底,就像水月的样子。忽然,一线幽暗
的光覆盖到了我身上,耳边似乎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歌声。

  我听不懂那些歌词,只记得它曲折委婉的旋律,还有深夜里洞萧的伴奏,这
是子夜歌。

  一瞬间,我的眼前似乎看到了什么……

  闪光的碎片从我脑中掠过,我猛然睁开了眼睛,天花板上的灯光立刻射入瞳
孔,让我一阵头晕目眩。这里不是黑暗的海底,而是幽灵客栈里我的房间,我正
躺在铺着席子的地板上。

  忽然,我感到胸口上盖着什么东西,一股特别的感觉直渗入我的身体,让我
的胸腔里有些发闷。我立刻从席子上坐了起来,发现身上正盖着一件衣服,在柔
和的灯光下发出一片幽幽的反光。我迷迷糊糊地用手摸了摸那衣服,只感到水一
般的光滑和柔软,那是上好的丝绸面料。

  不,这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一件戏服!

  我再定睛一看,身上盖着的正是那件绣花的女褶。除此以外,还有云肩、水
袖、裙裾……整套木匣里的戏服全都盖在我身上。

  刹那间,我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趴到了我的身上,紧紧地贴合着我的身体,
抚摸着我每一寸皮肤。这感觉冰凉而柔软,就像海底的水流,就像水月死后的身
体。

  不,我立刻颤抖着爬了起来,于是那些戏服全都落到了地板上。我记得昨天
我准备把戏服给烧掉的,可是一转眼它们就失踪了,而现在这些戏服又自己跑了
出来。

  难道,是我梦游了———在睡梦中我把戏服找了出来,然后又盖在了自己的
身上?

  它们是有生命的吗?

  我现在对这些戏服感到恐惧了。我立刻找出了那只木匣,然后重新叠好了这
些戏服,再小心地放了进去。我把木匣的盖头关好,又放进了旅行包里。

  窗外的风仍在肆虐。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过头看了看床上的水月,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我再
仔细一看,原来是她的手——我记得她的双手是平放在身体两侧的,但这时我看
到:她的左手正放在自己的身体上。是谁动过了她?

  突然,我跑到门后看了看,房门依旧锁得好好的,没有其他人进来过的痕迹。
难道还是我的梦游?不,这不可能。可死人是不会自己挪动双手的。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后背心冒出几丝凉意。我轻轻地伏下身子,摸了摸她
的脸庞——天哪,我的手上感到了轻微的温度。

  就像突然被触电了一样,我的手立刻弹了起来。我抚摸着自己的手,似乎还
能感受到水月身上的温度,这是真的吗?

  我再一次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水月的手腕。找寻了片刻之后,我终于摸到
了她的脉搏,虽然微弱但却是实实在在的。

  水月的脉搏在跳动!

  然后,我颤抖着把手伸到了她的鼻孔前。于是,我的手上感到了她一阵微微
地呼吸——她活过来了!

  正当我的理智几乎要崩溃时,我看到水月的眼皮微微地动了起来。

  几秒钟后,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过程,几乎魂飞魄散——水月的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我。

  她复活了?至少,我确信这不是梦。

  透过她略显疲惫的半睁的眼皮,我看到了她那茫然的目光,一些晶莹的东西
在眼眶里闪烁着。

  水月盯着我的眼神有些似曾相识,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深情,我知道——这
是爱的眼神。

  她的那双嘴唇微微嚅动了几下,终于缓缓地张开了。我听到她的喉咙里发出
一阵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在咳一口浓痰,她的表情也有些痛苦起来。我立刻把手
伸到了她头下,轻轻地扶起了她的上半身。水月把头凑到了床边,对着地板吐出
了一口绿色的水。

  也许是海水吧,我立刻闻到了一股咸涩的气味。水月继续大口地吐着,地板
上很快就被她吐了一大片,她看起来就像是刚从海里被救上来的人,正在把吃进
体内的海水吐出来。

  终于,她停止了吐水,缓缓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拿出毛巾擦了擦她的嘴角,
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眼睛。

  水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突然说话了:「我在哪儿?」

  她的声音绵软而虚弱,带着一股喉咙里的假声。

  我的心立刻被她打动了,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了她的嘴唇上。我托着
她的头说:「水月,你在幽灵客栈。」

  「水月?幽灵客栈?」她轻轻地念着这两个词,茫然地看着我的眼睛说:
「你说的水月——就是我的名字,对吗?」

  「是,你终于记起来了。」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下巴,眼泪继续落到她的嘴
唇上,「水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周旋啊。」

  「周旋?」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说:「是的,我记得我很
爱你。」

  这时我已经泣不成声了,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水月忽然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幽幽地说:「味道真咸啊,这是你的眼泪?」

  我连忙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说:「是的,这是眼泪的滋味。」

  忽然,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也滚动起泪花了,几滴泪珠从她的眼角缓缓地滑落。
她的胸口有了明显的起伏,嘴里略显激动地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是的,我们不会分开的。」我紧紧地搂住她说,「告诉我,你现在需要什
么?」

  她轻声地在我耳边说:「我感到肚子很饿。」

  「对。」我连忙点了点头说,「你已经几十个小时没有进食了。水月,你先
躺在床上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我立刻离开了床边,先把地板上那摊绿水擦干净,然后悄悄地走出了房门。

  这时候我已不再感到恐惧,心里只觉对水月失而复得的幸运。是的,她活过
来了,我相信这是命运的奇迹。

  跑下黑暗的走廊,我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底楼的厨房。在一团漆黑中我摸到了
电灯的开关,当厨房被电灯照亮时,一个黑影从角落里跳了起来,当场把我吓了
半死。

  原来是阿昌,他一直都睡在厨房角落里的一张小床上。但当他看到我的时候,
他自己倒是被吓坏了,他那双大小不一的丑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身后,仿
佛我的背后站着一个吊死鬼似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回头看去,但身后只有一片黑暗。我轻声地对哑巴说:
「阿昌,快帮我烧一碗热粥。」

  他茫然地盯着我,似乎能从我的眼睛里发现什么。我知道阿昌虽然丑陋,而
且还不会说话,但他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

  阿昌立刻就点了点头,揭开了灶上的一口大锅,里面本来就有一大锅粥,是
晚上就烧好了的。他重新在灶里点上了火,我很快就看到了一股热气冒了起来。

  我在旁边等了十几分钟,直到那锅粥终于烧热了。阿昌给我盛了一大碗粥,
我说了声谢谢,便端起粥和调羹,匆匆地离开了厨房。

  小心翼翼地端着粥,我一路无声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水月半躺在床上,看起来要比刚才好点了,只是面色依然苍白。我把粥送到
了她的嘴边,用调羹喂着她吃。她吃了几口就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让我自己
来吧。」

  她自己拿起了调羹,就像久病初愈的人那样喝着粥,很快一碗粥就被她喝光
了。然后,我把碗放到了旁边,轻抚着她的头发问:「水月,你还记得海里发生
的事吗?」

  「我不知道。」她拧起了眉毛,似乎不愿意回忆起那痛苦的经历,「我只记
得我被大海吞没了,四周全是黑暗的海水,当时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忽然,我仿
佛看到一线幽光亮起,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水月,你知道吗?昨天你在海里游泳失踪了,直到今天黄昏,我才在海滩
上发现了你。到现在已经三十几个小时了。」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那一幕好像就发生在几分钟以前,但又好像是在很久
很久以前———我不知道。」

  「我估计你在昨天黄昏时,被涨潮的海水带上了海滩,然后就一直躺在那里
昏迷不醒。因为极度的疲倦和脱水,使你一度进入了医学上所说的『假死』状态。」
「假死?」

  我点了点头,这是惟一合理的解释了:「对,在医学上这是极其罕见的。
『假死』是一种深度的昏迷,甚至会暂时地停止呼吸和心跳,但你的大脑依然活
着,并且很快就会醒来。有些缺乏经验的医生,会把『假死』状态的人误诊为死
亡,有时就会发生某些人在棺材里复活的报道。」

  「『假死』后醒来就是复活吗?」

  「不能这么说,尽管这看起来非常像。曾经有一个博士做过研究,在越南战
死的美国士兵里,据说有4%的尸体回到美国后,人们发现其尸体的姿势,和原
来放入棺材时不一样。这些人很可能都经历了『假死』,只是不像你这么幸运被
及时发现,而是最后被闷死在了棺材里。那个博士还研究了许多世界名人的死,
据说在流放地被毒死的拿破仑,其实也属于『假死』之列。」

  水月摇了摇头,捂着自己的耳朵说:「不,我听不懂你的话。」

  「行了,就算这真是一个奇迹吧,反正你现在已经活过来了。」我搂住了她
的肩膀,但她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我只能盯着她的眼睛问:「水月,你还记
得什么?」

  「不,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摇着头努力地想了想,但还是什么都没
想起来,最后她盯着我说,「在我脑子里惟一记得的,就是你的这双眼睛。是的,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也许,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继续问道:「水月,难道你不记
得你的过去了?你的家人,你的朋友,还有这幽灵客栈?」

  「我的家人?不,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想不起我的父母是谁,也想不起我
的家在哪里。」

  「那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呢?琴然和苏美。」

  她依然摇了摇头:「琴然?苏美?我不记得了。」

  「那这里你也不记得了?」

  「你是说幽灵客栈?」

  我急忙点了点头说:「谢天谢地,你还记得幽灵客栈。」

  水月的脸上显出了疲倦,她轻声地说:「别再问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好的,你睡吧。」

  我站起来刚要关掉灯,忽然被她叫住了:「不,不要关灯,我怕黑。」

  也许是因为她在海上飘了太久了吧,已经对黑暗产生了恐惧,我点了点头说:
「早点睡吧,晚安。」

  我重新睡到了地板上,后背贴着那张席子,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房间很快就恢复了宁静,只有窗外的台风的声音依旧。

  这个不可思议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叶萧,我终于相信了奇迹。

  第二天清早,我醒了过来,水月依然在熟睡,但我怕昨夜的一切都是梦,于
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她的鼻孔正均匀地呼吸着,脸庞微微侧向我一边,这样
子就像个迷人的天使。死而复生的天使?

  窗外的风雨依旧。我悄悄地洗漱完毕后走下了楼梯。清晨6点钟都不到,大
堂里只有阿昌一个人,他看到我以后依旧露出恐惧的神情,然后从厨房里端出了
早餐。

  「阿昌,请给我两只碗。」

  我轻声地对他说。阿昌愣了愣,然后按照我的要求办了。我盛了两碗泡饭,
带了足够两个人吃的早点,匆匆地跑上楼去了。

  忽然,阿昌拉住了我的衣角。我疑惑地回过头看,看到了他那双吓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从那双丑陋的眼睛里,我看懂了他心里的意思——
「她活了?」

  聪明的阿昌已经猜到了。

  我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请不要告诉别人,谢谢。」

  然后,我端着两个人的早点离开了这里。

  回到了房间里,我才发现水月已经醒来了,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雨,看
起来她已经洗漱完毕了,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如黑色的瀑布般垂在肩后。忽
然,她回过头问我:「外面在刮台风吗?」

  我把早饭放到了桌子上说:「是的。你能站起来了?」

  「我想我已经没事了。」水月穿着那件白色的长裙来回地踱着步,给人的感
觉很飘逸。忽然,她走到了门口说:「我想出去走走。」

  「不。」我连忙拉住了她的手,「至少现在还不行。你还不明白吗?绝不能
让他们看到你。」

  「为什么?他们是谁?」

  我努力向她解释:「他们是住在客栈里的人,他们认定你已经死了,如果让
他们看到死人又活了过来,肯定会被活活吓死的,包括你的两个同学。」

  「可我已经不记得他们了,那我该怎么办?」

  「你暂时躲在这个房间里,不要给任何人开门,我进出门都会带钥匙的。」

  「好吧,我听你的话。」

  我微微笑了一下,把早点端到了她跟前:「快点趁热吃吧。」

  一顿早餐很快就被我们吃完了。然后,我在桌上铺开了信纸。

  水月倚在我旁边问道:「你在写什么?」「在给叶萧写信。」

  「叶萧是谁?」「我最好的一个朋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就一直静静地偎在我身边,看着我给叶萧写信。她对
我的下笔如飞感到不可思议,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又到上午10十点钟了,信就写到这里吧,水月的手正轻轻抚摸着信纸,她
说她能感受到叶萧的气味。

  当周旋在幽灵客栈经历生与死的奇迹时,他的父亲周寒潮正躺在城市的医院
里,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台风,回忆起三十多年前的时光。

  在那段灰暗的岁月中,唯一能让他感到色彩的,就是那个叫兰若的年轻女子。

  在幽灵客栈里,他们一起度过了两个多月。虽然就住在楼上楼下,但每天只
能在清晨和傍晚见一次面,白天周寒潮要出去开垦,兰若则留在客栈里排戏。至
于晚上,戏团里的男女都是严格分开的,更不许有外人上楼来。

  但周寒潮总是能见缝插针地同她说上话,兰若似乎也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
夏季的海岸经常下雨,每当雨天他们就会停工,周寒潮就能趁着这个机会,在清
晨和兰若一起溜出去。他们只是一起在荒凉的海边走走,互相都保持着距离,就
连彼此的手都没有碰过。不过,周寒潮只要能看到兰若那双眼睛,就足够让他心
满意足了。

  周寒潮一开始以为,兰若喜欢和他说话,因为他是来自大城市的知青,出自
乡下女孩对城市的向往。但后来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兰若和戏团里的其他女孩
子不同,她有一种天生的纯洁气质,没有经过任何人间的污染。

  终于在一个雨天,兰若对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喜欢你的眼睛。」

  当时,周寒潮立刻就愣住了,但5年来在荒村的枯燥生活,已经让他的心几
乎快麻木了。但当他听到兰若的这句话时,那颗僵硬的心很快就被融化了,变成
了一汪柔软的水。他说:「我也喜欢你的眼睛。」

  兰若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就像只小鹿般消失在了雨幕中。

  在这段时间里,戏团又免费演出了几次,地点还是在幽灵客栈前。原先那个
女主角的嗓子始终都没恢复过来,所以一直都是由兰若代替她主演。兰若每次上
台都非常成功,只要她一穿上戏服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戏中人物的情感与忧
伤都渗入了她的眉眼之中,那唱词、身段、眼神,无一不赢得了人们的喝彩与掌
声。

  可是,在每次演出结束以后,兰若都不怎么高兴。后来她偷偷地告诉周寒潮,
戏团里其他人都不喜欢她,他们认为兰若的出彩表演抢了他们的风头,尤其是原
来的那个女主角。兰若不知道怎么处理和别人的关系,她不再和戏团里的人们说
话,他们也故意疏远她。于是,兰若觉得更加孤独了,幽灵客栈里惟一能和她说
话的,就是周寒潮这个知青了。

  然而,一场命案的发生,打破了客栈里平静的生活。

  那是一个清晨,当周寒潮推开客栈的大门时,发现一个人正倒在门口的一团
血泊中,头部摔得血肉模糊。那是一个年轻的民工,和周寒潮他们一起来开荒的,
洪队长认为他是跳楼自杀的,便让死者的家属把尸体领走,埋在了海边的坟场中。

  然而,在第二天深夜,又有一个人从楼上摔了下来,同样也是周寒潮他们的
同伴。这一回他们听到了那个人的惨叫声,惊醒了客栈里所有熟睡的人们,大家
跑到外面一看,发现那人已经头部着地摔死了。当时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谁都
没有说话,但彼此心里都对客栈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从此,客栈里又变得人心惶
惶了,大家重新想起了关于客栈的种种传说,恐惧如潮湿的空气一样渗入每个人
的心里。

  周寒潮也感到了害怕,因为死去的那两个人,都和他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其
中一个就睡在他的身边,他们每晚几乎都是抵足而眠。出了这种可怕的事,自然
让周寒潮坐卧不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心悸。

  一个夜晚,窗外的雨声淋漓不绝,周寒潮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总觉得那雨声
里隐藏着某个人的脚步声,他索性披起衣服走出了房间。三楼因为住着戏团里的
女孩子,晚上是禁止任何人上去的,所以周寒潮来到了客栈的底楼。在黑暗的底
楼大堂里,他悄无声息地踱着步,心里紧紧地绷着,似乎在黑暗深处有一双眼睛
在看着他。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声音,是从厨房的方向传来的。周寒潮悄悄地走
到厨房门口,眼睛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了里面一盏幽暗的烛光———他的心跳
立刻加快了,深夜里幽暗的烛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东西。然而,周寒潮看
到的却是一个男人的背影,随即他听到了一阵沉闷的声音:「你终于下来了。」

  周寒潮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当他刚要逃跑时,却听到了一个
女孩子的声音:「洪队长,已经那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天哪,那是兰若的声音。周寒潮透过门缝仔细地看着,果然看到在黑影的后
面,还有一张被烛光映红了的脸。是的,她是兰若,脸上正闪烁着紧张的神情。

  而那个男人则是「上头」来的洪队长。

  洪队长始终背对着房门,用一种阴冷的语气说:「兰若,我想听听你最近的
思想汇报。」

  「思想汇报?」兰若的声音颤抖着,嘤嘤地说:「能明天上午再说吗?」

  「不,我现在就想听。」洪队长的口气是命令式的,他是这里说一不二的人
物,对于周寒潮他们来说,洪队长的话简直就是圣旨,没有任何人胆敢违抗。然
而,周寒潮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心里念着兰若的名字,双脚不敢移动半步。

  「洪队长,今天实在太晚了。我们戏团里有纪律的,到了晚上就不能出门的。」

  「那我明天就命令他们把这条纪律改了。」洪队长随即发出了阴冷的笑声,
让门外的周寒潮毛骨悚然。洪队长轻声地说:「兰若,你的戏演得太好了,我非
常喜欢你的表演。」

  兰若紧张地说了声:「谢谢。」

  「你别走。」周寒潮看到洪队长拉住了兰若的手,他用邪恶的口气说:「你
可以在这里继续表演,我喜欢看你的表演。」

  兰若的嘴里发出反抗的声音,但洪队长却伸手堵住了她的嘴。周寒潮的心都
要跳出了嗓子眼,只感到痛苦和无奈,自己该怎么办?

  忽然,他听到了兰若挣扎着的声音:「周寒潮!」

  她在叫他,她在向他呼救!

  终于,周寒潮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一脚踢开了厨房的木门,飞快地冲了进去。
还没等洪队长反应过来,周寒潮已经拉住了兰若的手,把她救出了厨房。

  他们跑到了黑暗的大堂里,洪队长紧紧地跟在后面。这里已经无路可逃了,
周寒潮索性推开了客栈的房门,拉着兰若跑到了外面的雨夜之中。

  冷冷的风雨打在他们的身上,周寒潮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像是烧了起来。他
紧紧地握着兰若的手,只感到她的手也越来越热。他们在迷离的夜雨中一路狂奔,
四周的荒野一片黑暗,背后的幽灵客栈很快就模糊了。洪队长并没有追出来,但
他们依然慌不择路地跑着。

  不知不觉间,周寒潮已经跑上了一座山峰。这条山路又滑又陡,但兰若似乎
并不陌生。最后,她居然冲到了周寒潮的前面,带着他跑上了山顶。

  这里是附近最高的山峰了,他们终于停了下来,在雨中大口地喘息着。忽然,
兰若笑了起来,那双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让周寒潮情不自禁起来。他们一句话
都不说,紧紧地拉着彼此的手,在雨中眺望着四周的海岸和荒野。虽然是在深夜
里,但周寒潮却能依稀看到远处的海平面,某种美丽的光线正在那里闪烁着。

  兰若靠在他的身边说:「你说海那边是什么?」

  「海的那边,仍然是海。」他轻声地回答,然后默默地看着她的眼睛。

  又过了一会儿,当周寒潮感到自己被雨淋得吃不消时,忽然听到了兰若的声
音:「我知道这里有个避雨的地方。」

  在这光秃秃的山顶上还有地方能避雨?周寒潮有些不相信,他回头张望了片
刻,忽然发现黑暗中有一个房子的黑影。

  兰若拉着他的手向那里走去,很快就跑进了一扇敞开的门。周寒潮只闻到一
股陈腐的味道,眼前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到。虽然这里已经淋不到雨了,但偶尔
还是有一些雨点打在他头上。兰若轻声地说:「也许是屋顶漏了吧。」

  然后,他们摸索着挤到了一处墙角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他们的身体紧紧
地贴合着,让周寒潮感到很紧张。兰若忽然问他:「你怎么了?浑身都颤抖,是
不是着凉了?」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靠得太近了。」

  但她并不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们仍然依偎在墙角下,以彼此的体温取
暖。周寒潮只感到浑身疲倦,眼皮渐渐地耷拉了下来,外面的雨声仿佛有某种催
眠的作用,他在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当周寒潮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放明,只是有一线幽暗的光,透过雨
幕照射到了他的眼皮上。他睁开眼睛,看到兰若正半躺在他身边,她的头枕着他
的肩膀,面容安详而迷人。

  「难道我们在山顶上过了一夜?」

  他的心里一惊,再看了看自己和兰若身上的衣服,看起来都没什么异常。原
来他们只是互相依偎着睡着了,并没有做出任何越轨的事情。周寒潮小心地站了
起来,发现自己正在一座破庙里。在庙的中央有一座神龛,上面是一尊宛如真人
的雕像。

  周寒潮立刻就看呆了,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雕像,看起来跟真人没有任何区
别,他的心里忽然感到一股恶心。

  这时候兰若悠悠地醒了过来,她站起来微笑着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
看。」

  「这是什么地方?」「子夜殿。」

  「是一座庙吗?」周寒潮指了指雕像说:「这个人是谁?」

  兰若幽幽地说:「她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他看了看庙门外,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天色正微微放明,大概是凌晨五
点钟吧。他回过头问道:「兰若,你来过这里?」

  「是的,我来过。」她停顿了一会儿,忽然略带悲戚地说:「其实,我刚一
出生就来过这里。」

  「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兰若抿着嘴唇走了几步,终于幽幽地说:「二十多年前,县子夜歌戏团里有
一位管戏服的老太太,在每年的阴历七月十五,都会来到子夜殿里烧香。有一年
她来到子夜殿里,发现在这神龛前,竟躺着一个襁褓里的女婴。看起来那女婴刚
出生不久,在庙里不停地哭泣着,善良的老太太不忍心看着这女婴在庙里自生自
灭,便把她抱回到了县戏团里。」

  「那个女婴就是你?」

  「是的。」兰若说着说着,已经有几滴泪水滑落了,她伸出手抚摸着神龛,
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灰尘,仿佛凝结着漫漫的时光。

  周寒潮可以猜测到她的身世了:「后来,你就在戏团里长大了?」

  「对,那个老太太待我很好,还专门给我请了一个奶娘。戏团出于同情收留
了我,因为我是从子夜殿里捡来的,所以他们给我起名叫兰若,你读过聊斋吗?」
「小时候看过。」

  「聊斋故事里有一篇《聂小倩》,这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兰若寺的地方。他们
说我是从子夜殿里捡来的鬼孩子,和兰若寺里的女鬼聂小倩一样,所以我就叫了
兰若这个名字。」

  周寒潮有些不可思议:「他们怎么会这么认为?」

  「这里的人都很迷信的,尤其是对于这片荒凉的海岸,和这山顶上的子夜殿。
不过,我自己很喜欢兰若这个名字,你觉得呢?」

  「当然,其实这名字很好听。」周寒潮踱了几步,忽然看着她的眼睛说,
「我终于明白了,兰若。因为你的奇特身世,所以戏团里的人看不起你,这才是
真正的原因,是吗?」

  兰若显得有些忧伤,她转过了身子,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是一个弃
婴,一个耻辱的印记,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在这子夜殿里。也许,我的生命
里包含有她的一部分。」

  说着,她把手指向了那尊美丽的雕像。

  「她?」看着那尊宛如生人的雕像,周寒潮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恐惧。他忽然
拉着兰若的手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快点回客栈吧,别被他们发现了。」兰若
点了点头,便与他一起跑下了客栈。

  他们回到客栈里的时候,大家都还没有起床,周寒潮偷偷地回到了二楼的房
间里,而兰若则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三楼。

  那天周寒潮提心吊胆的,害怕自己会被洪队长看出来。但是,洪队长在白天
和夜晚判若两人,穿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此后的几天,洪队长并没有来找兰若,周寒潮这才把心放了下来,也许是洪
队长良心未泯吧。但是,客栈里却产生了关于兰若的流言蜚语,当地人传说这美
丽的戏子是女鬼附身,害得那些小伙子一个个跳楼自杀。流言很快就蔓延了开来,
让幽灵客栈里的空气越来越紧张。除了周寒潮以外,再也没有人敢和兰若说话了,
每次人们见到她,就像是碰到了瘟神似的逃开了。

  周寒潮和兰若都感到很苦闷,但他们又不敢公开地在一起,只能偷偷摸摸地
在清晨相会。直到有一天,幽灵客栈里发生一桩大事。

  洪队长死了。

  周寒潮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清晨,他从睡梦中被一声女人的尖叫惊醒了。那可
怕的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他和一群小伙子冲上了三楼,看到原本演女主角的那
个女人从房间里跑出来,她的样子惊恐万分,好像见了鬼似的。周寒潮他们冲进
了那个房间,只见兰若蜷缩在房间的一角,地上还躺着一个男人———洪队长。

  他们探了探洪队长的鼻孔,才发现他已经断气了……

               第十封信

  叶萧:你好。昨天上午,当我写完给你的第九封信后,又重新关照了水月一
遍,让她绝对不要出门,更不要给其他人开门。然后,我带上贴好邮票的信,悄
悄地走出了房间。外面仍在刮台风。

  在底楼的大堂里,我向阿昌借了一件雨披,便推开客栈的大门冲进了风雨中。

  我一边走心里还惦记着水月,不知不觉已到了荒村。我把信投进了邮筒。

  糟糕的是,我回去的路是顶风而行。足足用了四十几分钟的时间,我才回到
了幽灵客栈,浑身的骨头都快被吹散架了。

  回到客栈的大堂里,我看到了琴然和苏美两个人。我穿着雨披的样子一定很
恐怖,也许像是从水里爬上来的妖怪,让她们都吓了一大跳。我脱下了雨披向她
们笑了笑,这才发现她们的手里都拖着行李。

  「你们要走了?」

  琴然无奈地回答:「是的,可是这该死的台风———」

  「对,你们现在还走不了,就算是到了西冷镇上,长途汽车也不一定敢在刮
台风时行驶。」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水月活过来的事告诉她们。她们本来就觉得水月有些怪
异,如果现在告诉她们:水月已经死而复生了,恐怕她们一下子还接受不了,但
我可以给她们一些暗示。

  于是我压低了声音说:「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如果水月又回来了,你们会
怎么样?」

  她们愣愣地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精神病人,苏美忽然冷冷地说:
「你疯了吗?是不是写小说写得走火入魔了?」

  我说:「但你们回去以后,该怎样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我会先给他们打电话的。」

  「不,现在还不要。也许,我们还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琴然忽然泄了气,她淡淡地说:「但愿如此。」

  「我们先回去把行李放好吧。」

  苏美拉了拉琴然的手。然后,两个人带着行李又走上了楼梯。

  大堂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当我也要上楼去看水月时,身后传来了一个暧昧
的声音:「周旋,能和我谈谈吗?」

  我猛的回过头来,原来是秋云站在我身后。

  「你怎么下来了?」

  「这是我丈夫的客栈,我不能下来吗?」她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裙子,走到
了我的跟前说:「刚才,你和她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

  我警觉地回答:「难道我说错了吗?」

  秋云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说:「周旋,你的气色好像要比昨天好多了。」

  「因为昨晚我睡得还不错。」

  「哦,这倒让我很意外。昨晚上刮了那么大的台风,我可是一夜都没睡好啊。
况且——你的房间里还躺着一具尸体,我没说错吧?」「是的,你没说错。」

  「我真难以想象,你和一具尸体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

  我快忍受不住了,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请你不要用尸体这个词,实在太刺
耳了。」

  「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秋云缓缓地深呼吸了一口,忽然幽幽地说:
「她现在怎么了?」「你是说水月?」

  她点了点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秋云盯着我的眼睛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猜得对吗?你可以不说,但
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说完,她转身走了。

  我感到心里有些郁闷,虽然水月又回到了我身边,但是麻烦的事情却更多了,
我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呢?

  这时候阿昌出现了,他端着饭菜放到了餐桌上,午饭的时间开始了。我忽然
轻声地对他说:「阿昌,能不能给我两个饭盒,为我盛两份午餐。」

  阿昌冷冷地看着我,他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按照我的吩咐做了。我抓过两
个铁皮饭盒,压低了声音说:「非常感谢你,阿昌。请为我保密,拜托了。」

  说完,我带着两份午餐跑上了楼梯。

  刚来到二楼的走廊,我就听到一扇门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那是高凡的房间。
那扇门是虚掩着的,我在门前停顿了片刻,正好听到了里面支离破碎的几句话。

  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清芬在他的房间里,她充满忧伤地说:「高凡,求求
你别再缠着我了,小龙早已经看出来我们的事了。也许,上次他的自杀就是因为
我们的事,他是想给我们一个警告。」

  接下来是高凡沉闷的声音:「你放弃了吗?」

  她似乎是在抽泣着:「为了小龙,我只能放弃。」

  「清芬,你别傻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的目标就快要到手了,只要得到了
那笔东西,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那小龙呢?」

  「当然一起带走。只要有钱,就可以带着他去国外,请最好的医生为他治病,
他的病一定会治好的。放心,我不会骗你的……」

  我悄悄地离开了这里,拿出钥匙打开了我的房门。

  水月正站在窗前等着我呢,她微微噘起了嘴问:「你怎么才回来啊?」

  「我给你带午餐上来了。」我把饭盒放到了桌子上说:「快吃吧,我猜你现
在一定很能吃。」

  她终于露出了微笑,和我一起吃了起来。她笑着问我:「这菜是谁烧的?真
好吃。」

  「阿昌,他的手艺确实不错。」

  水月摇着头问:「阿昌是谁?」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就是那个长得像卡西莫多的哑巴。」

  「卡西莫多?他又是谁?你认识这个人吗?」

  「天哪,我怎么会认识卡西莫多,那是雨果小说里的人物嘛,一个丑陋的教
堂敲钟人。」我轻抚着她的头发,贴在她耳边问:「水月,你真的全忘记了吗?」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只记得你的眼睛,或许,还有这幽灵客栈。」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这么看着我,四目长久地对视着。忽然,我的心里感
到轻轻的颤抖,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认识这双眼睛了,而且刻骨铭心。
我突然避开了她的目光,嘴里喃喃地说:「水月,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奇迹。」

  「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暂时失去了记忆,但我迟早会想起来的。」

  这时候,窗外的台风越来越大了,我只感到墙壁在不停地颤抖着,似乎幽灵
客栈都在摇晃。水月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她似乎产生了某种预感,紧紧地抓住了
我的手。

  突然,我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刺耳的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砸烂了。我的心里
猛的一颤,真想冲上去看看,但又不放心离开水月。

  水月看出了我的心思:「你上去吧,我会守在房间里的。」

  我紧紧地捏了捏她的手,便飞快地冲出了房门。

  走廊里出现了高凡的影子,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和我一起跑上了三
楼。在三楼的走廊里,我听到了猛烈的风雨声,那是从秋云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我和高凡冲进了那个房间,立刻就感到了一阵狂风暴雨,劈头盖脑地打在了
我们头上。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天花板上出现了个一米见方的大洞,破碎的瓦片
撒在地板上,台风正从屋顶的破洞直往里钻。看来幽灵客栈确实是年久失修了,
遇到这么大的台风,恐怕是要千疮百孔了。

  秋云就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当她看到我进来以后,立刻颤抖着躲到了我身后,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害怕的样子,第一次是她自杀未遂的那一晚。

  她躲在我身后恐惧地说:「你看到吗?那个幽灵来了,它把屋顶都给掀掉了。」
我安慰着她说:「这只是台风而已。」

  「不——」高凡在旁边冷冷地说,「这是死亡的预兆。」

  这时候丁雨山也冲进来,他的手里抓着一张塑料雨篷,看起来是准备用这东
西挡雨。高凡突然跑了出去,不知道从哪里拖来了一个梯子,放到了屋顶的破洞
下面。

  我接过丁雨山递来的雨篷,第一个爬上了梯子。我的全身立刻就被风雨打湿
了,高凡和丁雨山紧紧地把住底下的梯子,而我则艰难地顶风向上爬去。

  终于爬到屋顶的位置了,我好不容易才把雨篷放上去,正好挡住了那个破洞。
然后,我再用螺丝固定住了雨篷的四角,基本上可以牢固地顶在屋顶上了。

  忽然,我的视线里掠过了什么东西——在屋顶内侧的房梁上,躺着一本积满
了灰尘的小簿子。

  这簿子距离我大约只有一尺。真是奇怪,为什么要放在这么高的地方?只有
爬到接近屋顶的位置才能看到它。我突然对它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心里暗暗产生
了好奇和冲动。

  「周旋,你怎么了?」丁雨山在梯子下面对我大叫着。

  我又看了房梁上的小簿子一眼,心想不能让丁雨山他们看到。于是,我故意
让螺丝刀掉到了地上,当他们两个低下头去捡的时候,我趁机把手伸到了房梁上,
将那本小簿子塞进了汗衫里。

  当高凡捡起了螺丝刀时,我已经开始爬下梯子了。我确信当时他们都没有看
到,而秋云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回到地面上时,浑身都已经湿透了。丁雨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谢谢你,
干得不错。」

  「没事了,我该下去了。」我紧紧地捂住胸口,掩饰着怀里的小簿子,快步
跑出了秋云的房间。在三楼的楼梯口,我差点迎面撞到了秋云,她面色苍白地问:
「屋顶堵上了?」「是的,已经没事了。」「非常感谢。」她打量着我的胸口说:
「周旋,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对劲。」

  「没,没什么。」我低着头跑下了楼梯,怀里藏着小簿子回到了房间。

  这时水月已经睡着了,她安详地躺在床上,身体微微地向内拱起,看起来就
像一只白色的虾。我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把那本小簿子从怀里拿出来,然后用
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身体,并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我抹去了那本小簿子上的灰尘,看样子是一本笔记本。我随意地翻开了其中
的几页,忽然从夹页里掉出了一张照片。

  我立刻捡起了这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穿着戏装的女子。

  戏装和我木匣里的那套戏服简直一模一样。那个女子看起来很年轻,脸上化
着浓浓的戏妆,我只能看出她那副哀怨的神情,也许是某一出戏的剧照吧?

  忽然,眼前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照片里的人似曾相识,我长久地看
着那演员的眼睛,心里突然有些酸涩了。

  这个女子究竟是谁?这张老照片是露天拍摄的,背景似乎是一栋黑色的大房
子,好像就是幽灵客栈。她和这客栈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整个客栈里只有阿昌才知道。现在,阿昌也是我惟一所能信赖的人了。

  我把照片藏进了怀里,悄悄地走出了房间。在客栈底楼的大堂里,我果然看
到了阿昌,他似乎正在为晚饭做准备。

  四周没有其他人,于是,我把他拉到了厨房里,亮出了这张黑白照片。

  阿昌那双大小眼立刻眯了起来,仔细地看着照片里的人——忽然,他的双手
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眼睛里放射出恐惧的目光。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的样子,发
现他的嘴唇不停地嚅动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阿昌的手突然松了开来,那张散发着陈腐气味的黑白照片,如一片干枯的叶
子飘到了地上。我刚刚俯身捡起照片,阿昌就发出了一声怪叫,推开厨房的门跑
了出去。

  「阿昌!」我大声地叫着他,紧跟在后面追了出去。没想到阿昌变得如此恐
惧,就像是见到了鬼魂似的,竟一把推开了客栈的大门。

  一阵狂风立刻呼啸着吹了进来,我只能伸出手挡了挡眼睛。这时候,阿昌已
经飞快地跑出了客栈,冲进了狂暴的台风中去了。

  「阿昌快回来!外面很危险。」

  我抓住门框高声地叫喊着,但这声音立刻就被风雨吞没了,我只能目送着阿
昌消失在狂风暴雨中。很快,狂风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只能艰难地关上了
客栈的大门。

  深呼吸了几口气,我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照片。我不明白,阿昌为何会如此地
恐惧?他是对这张照片本身感到害怕,还是对照片里的女子?不过,我至少可以
确定,阿昌一定知道某些事情。

  我摇了摇头,跑回了二楼的房间里。水月依旧在熟睡着,似乎客栈塌下来都
不会影响她。我把那张照片放回到了小簿子里,再把它塞进了写字台的抽屉中。

  叶萧,我现在真的是快疯了,客栈里的一切都越来越诡异,我一分钟都呆不
下去了。我想现在就带着水月离开这里,至少应该把她送回到她父母身边。可是,
这该死的台风完全把我们给困住了,现在幽灵客栈简直成了一座孤岛,我们与世
隔绝寸步难行。

  就这样我胡思乱想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渐地昏暗了下来。水月悠悠地醒了过
来,她的面色显得非常苍白,眼神慌乱地看着我说:「我在哪儿?」

  我紧张了起来:「水月,你又忘记了吗?」

  「幽灵客栈?」她环视了房间一圈,那眼神落在了对面的墙壁上,她似乎看
到了什么东西,嘴里幽幽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间幽暗的小房间,闪
烁着昏黄的烛光。在屋里的一张竹床上,躺着一个非常美丽的年轻女子,她紧闭
着黛色的眼帘,整个身体僵硬而冰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外国人站在旁边,用一
把锋利的刀剖开她的肚子——」

  「不!」我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别说了,水月。」

  她好不容易才从我的手中挣脱了出来,喘着气问道:「告诉我,我梦到的那
个女子是谁?」

  我想起了丁雨山告诉过我的故事,关于幽灵客栈最初的建立,我犹豫了片刻,
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子夜。」

  「子夜?」她拧起眉毛想了想,似乎在脑子里搜索着什么。忽然,她脱口而
出:「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你能背出《子
夜歌》了?」

  水月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脑子里忽然掠过了这几
句话。」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以沉默和安静安慰着她,耳边只有窗外的风雨声。

  已经傍晚六点钟了,我必须要下楼去吃晚餐,否则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在走
出房门前,我又特地关照了水月一遍。

  不出我的意料,包括秋云在内,他们都已经在大堂里等着我了。这时我也看
到了阿昌,他的神色显得有些慌张,坐立不安地在柜台里踱着步。

  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高凡的旁边,抓起饭碗就吃了起来。他们似乎都已经吃好
了,就这么坐在餐桌边看着我。我索性就当他们不存在,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着,
很快就吃饱了。

  「周旋,你吃好了吗?」丁雨山冷冷地说,我觉得他那眼神就像野兽一样,
他不容我回答继续说道:「让我们谈谈水月的事吧。」

  「你想怎么样?」

  「希望你理解我的苦衷,我们不能让一个死人一直呆在客栈的房间里。这样
既不人道,也不安全。」

  我该怎么回答他呢?就说水月已经活过来了?不,我不能告诉他这些。此时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台风离开这里,我就悄悄地把水月带走,把她送回到她
父母身边,最多只能让琴然和苏美知道。我冷冷地回答道:「你还是想埋了她?」

  「不,我只是希望你能把水月交出来,让我来处理她。请你放心,水月会得
到最好的安排。」

  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秋云突然说话了:「周旋,水月并不属于你,你没有权力把她藏着。你至少
应该让我们看她一眼,她会得到妥善处理的。」

  「你们看到她会受不了的。」

  我说的没错,如果现在让他们看到水月,一定会把水月当作是「诈尸」,不
把他们吓死才怪。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丁雨山终于发火了,他大声地对我吼叫起来:
「把她给我交出来。」

  「不——」我斩钉截铁似地回答。

  丁雨山立刻从餐桌边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跑到了我身边,伸出手紧紧地揪
住了我的领子。这时候,我听到了琴然和苏美的尖叫声,秋云也在大叫着:「丁
雨山你快放手!」

  我猛地将他推了开来,我忽然对他充满了憎恨,似乎整个幽灵客栈的邪恶,
都集中在了他那双眼睛里。当他重新向我扑来时,我只感到一股血气冲上脑门,
便出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鼻子上。然后,我们就天旋地转地扭在了一起。

  叶萧,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不过你不要为我担心,虽然我和他互相都
挨了好几下,但至少我没有吃亏。我只记得高凡强行把丁雨山给拉开了,而秋云
从地上扶起了我。

  我感到嘴角一阵火辣辣的感觉,我大口地喘着气问:「我流血了吗?」

  「是的,不过只是嘴唇裂开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这时候,我看到高凡正扶着丁雨山走上楼梯。我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意,于
是我重新站了起来,轻轻地推开了秋云。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柜台边,趁着其他人都忙作一团的空档,轻声地对柜台
里的阿昌说:「等十分钟以后,麻烦你为我送一份晚餐上来。拜托了,别让他们
知道。」

  然后,我匆匆地离开了大堂,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打开房门以后,我就看到了水月惊恐的表情,她轻轻地摸着我的嘴唇问:
「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只是和一个朋友打了一架。」「为什么打架?」

  我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实话:「因为他们要把你埋
掉。」

  「把我埋掉?」「因为他们认为你是死人。」

  「我是一个死去的人?」水月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我死过吗?」

  我抓着她的肩膀说:「不,让他们都见鬼去吧,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水月。」

  「可你能保护你自己吗?」水月叹了一口气说,然后她拿出了我的一块毛巾,
沾了些清水擦拭着我的嘴角。我不再说话了,半躺在床上闭起了眼睛,我只感到
她的手异常温柔,毛巾带着一股清凉的气息,沁湿了我滚烫的嘴唇裂口。

  擦完以后,她把毛巾上的血迹给我看了看,嘴里轻轻地说:「答应我,今后
不要再为我和别人吵架了。」

  「好的,我答应你,等台风过去了,我们就离开这该死的幽灵客栈,我会把
你送回家的。」

  「回家?」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记不清我的家在哪里了?」

  「我会去问琴然和苏美的,也会向她们解释清楚的。」

  她沉默不语了一会儿,忽然淡淡地说:「周旋,我好想洗个澡。」

  对,水月是该洗澡了,她身上的衣服还是从海里带上来的。但是,我还是摇
了摇头说:「不,现在还不行,否则会被他们看到的。不过,我们可以等到半夜
里下去,我想阿昌会为我们烧水的。」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什么,便关照水月先等我一会儿,然后我走出了房间。

  在黑暗的走廊里,我敲响了琴然和苏美的房门,她们打开门以后吃了一惊,
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我并没有进房间,就站在门口对她们说:「能不能把水月的
包给我?」

  琴然犹豫了片刻,但苏美二话没说,就回去把包找了出来,然后递给了我。
就好像是送掉了瘟神一样,她们的表情反而轻松了一些。苏美冷冷地说:「随便
你怎么处理吧,死人留下的东西让我们感到害怕。」

  我摇了摇头,没想到苏美会说出这样的话,亏她们还是与水月一起长大的朋
友呢。但我一句话都没有回答,拿着水月的包离开了这里。

  一回到房间里,水月就问我了:「你手里拿着什么?」「这是你的包。」

  水月接过这只包,放在床上看了看,还是摇了摇头说:「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打开看看吧,里面有你的衣服。」

  她轻轻地打开了拉链,从里面拿出了那包衣服,还有一些书本和零碎的东西。
她的目光立刻就被那本《乐府诗集》吸引住了,她拿起这本书翻了翻,忽然掉出
了一张纸,上面写着那首立原道造的诗。

  水月捡起那张纸,轻声地读了一遍———「你已化为幽灵/被人忘记/却在
我的眼前/若离若即……」当她读到最后那两句:「但愿你在结满绿苹果的树下
/永远得到安息」的时候,脸上已泪水涟涟了。

  她匆匆地抹去了泪水,然后收起了书本和东西,再也不说话了。我想她也许
想起了什么,就也不再打扰她了。

  就这样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一直等到深夜十一点钟,才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我紧紧地拉着水月的手,带着她包里的干净衣服,走在一片漆黑的走廊里。
我能从她的手腕上,感到她的心跳越来越快,于是,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声:
「别紧张。」

  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我悄悄地推开了厨房的门。当我打开电灯以后,睡在
厨房里的阿昌立刻跳了起来,警觉地盯着我的眼睛。他发现了站在我身后的水月,
立刻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后退了一大步,背靠在墙壁上,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轻声地对他说:「别害怕,阿昌。水月没有死,她已经活过来了。你看啊,
她是一个大活人。」

  这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水月,她的脸庞在灯光照耀下惨白惨白的,而且没有
任何表情。然后,我对阿昌说明了来意,希望他能为我们烧洗澡水。阿昌颤抖了
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他用恐惧的眼神盯着水月许久,终于点了点头。他带着我
们来到了浴室前,然后到旁边的小房间里去烧水。

  我打开了浴室的小门,先让水月带着衣服进去了。

  这时阿昌出来了,我又一次对他表示了感谢,并希望他暂时替我们保密。我
还想塞给他几百块钱作为酬劳,但却被他拒绝了,他摇着头指了指浴室的门,也
许是指里面的水月。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能看出他眼中的恐惧,这里没有
纸和笔,我没办法和他交流。他叹了一口气,就匆匆地跑开了。

  我一直守在浴室的外面,足足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水月才从里面出来。她换
上了一身新衣服,从头到脚还是全部白色的,裙子的下摆正好盖着膝盖,看上去
如海浪一般飘逸。长长的头发还冒着热气,如黑色的温泉瀑布般垂在肩头,感觉
仍然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水月低垂着眼帘看着我,皮肤虽然依旧苍白,但是显得光泽了许多。从她的
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进了我的鼻孔,她轻声地说:「你进去洗吧,我
在外面等着你。」

  我看了看旁边空着的小房间,就让她躲在那里面,哪里都不要乱跑。然后,
我走进了浴室。

  泡在木桶的热水里,两天来我紧绷的肉体和精神,终于能够放松一下了。但
是,我一想到水月还在外面等着我,便立刻加快了洗澡的速度。大概不到十分钟,
我就换好了衣服出来了。

  水月安静地躲在小房间里等着我,被我轻轻地拉了出来。我们悄无声息地离
开这里,关掉电灯后走上了楼梯。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上面传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线幽暗的
煤油灯光,就已经穿破黑暗照在了我的脸上。

  在狭窄的楼梯上我们无路可逃,只能不由自主地伸手挡住眼睛。但借助着煤
油灯光,我很快就看清了提灯的人,原来是一身黑衣的秋云。

  秋云正举起煤油灯照着我的脸。忽然,她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后,转眼间她
的表情就变了,那张嘴微微地张了开来,却再也合不拢了。她睁大着眼睛,眼球
几乎都要突出来了,一副恐惧到极点的表情,从这张成熟女人的脸上显现了出来。

             她看到了水月———

  我的心立刻「砰砰」乱跳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紧紧地握着水月的
手。

  谁都没有说话,三个人就这样在楼梯上对峙了几十秒。最后,还是水月打破
了这可怕的寂静,她躲在我肩膀后面问:「这个女人是谁?」

  我怔怔地看着秋云说:「幽灵客栈的主人。」

  秋云似乎还没从深深的恐惧中醒过来:「怪不得你不同意埋了她,也不让我
们看到她。」

  「你们不用害怕,我现在全都告诉你。水月只是一度出现了医学上的『假死』
现象,后来又活过来了,你看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尽管我竭尽全力地解释,但并不能打动秋云,她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说:
「周旋,你错了,你犯下大错了。」「你什么意思?」

  她摇了摇头说:「你以为她是人吗?不,她绝不是人,而是鬼。」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冒着一股幽幽的光,看起来就像个女巫。
忽然,我感到了身后水月的颤抖,我立刻抓紧了她的手。

  「让开!」我一把推开了秋云,拉着水月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在一瞬间,我
回头看到水月和秋云四目相对的样子,她们的眼睛靠得如此近,秋云显然被吓坏
了,张大了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回到房间里,才发现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也许我的恐惧并不亚于秋云。现
在她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有盼望台风早点结束,我们能早点逃出这
恐怖地带。

  忽然,水月问:「周旋,刚才那个女人为什么说我是死人?」

  「不,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她是在胡说八道。」「难道我真的死过吗?」
「从来没有,你只是出现了『假死』现象而已。」

  忽然,她的神情变得哀怨起来,盯着我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对我说过—
——我在海上失踪了很久?」

  「是……」我无法否认事实。

  她的嘴唇有些颤抖了:「是你亲眼看到我在出事的当晚,被涨潮的海水冲上
岸了吗?」「没有。」

  「我明白了,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假死』———事实是在游泳出事的当天,
我就已经淹死在海底了。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我的尸体又从海底浮了上来,然后
才被海水冲上了岸,正好被你发现。」

  我赶紧摇着头说:「水月,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幻觉,你的妄想。」

  「这不是妄想。所谓的『假死』,其实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是用来安慰我的
谎言,是不是?」水月忽然仰起了头,灯光照射在她白皙的脖子上,就像流水一
般倾泻,她有些哽咽地问道:「也就是说:我已经死了?」

  「不,你没有死,你永远都不会死的!」

  水月闭起了眼睛,她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能从她的
眼角边发现几滴泪珠溢出,我轻轻地抹去她温热的泪水,脑子里搜寻着一切可以
安慰人的话,但我却说不出口。

  我让她平躺在了床上,然后关掉了电灯,只希望她能快点睡着,忘掉这所有
的痛苦和不快。

  我独自蜷缩在地板上,心里沉重地就像外面的天气。

  直到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我才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那声音似乎来自地下,
传到这里就变得非常轻微了,只有耳朵贴着地板才能听到———而我正好在席地
而眠。

  一直觉得幽灵客栈里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这时我已睡意全消,仔细地听着
那声音,脑子里出现某种幻觉。我猛地摇了摇头,立刻从地板上跳了起来。水月
依然在床上熟睡着,那地下的声音无法传到她的耳朵里。

  我必须要下去看看,于是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通过黑暗的走廊,我来到了底楼大堂里,果然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听起来像
是泥土破裂的感觉,如幽灵般在客栈中悠悠地飘荡着。我循着声音推开了一扇小
门,转过几道曲折的走廊,忽然看到了一盏幽暗的烛光。

  在闪烁的烛光下,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忽然,那个男人警觉地转过身
来,烛光照亮了他的脸庞,原来是画家高凡。

  他看起来浑身都是汗,见到我之后更是吓了一大跳。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铁
铲,轻轻地挥舞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下来了?」

  我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他正在挖一个很深的坑,大概有两米见方,深度起码
有一米半。我立刻就明白了,冷冷地问道:「挖金子?」

  「嘘——」他立刻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表情有些无奈,更有些紧张,「好
的,我承认我在干这件事。我想我已经找对方向了。」

  「金子的方向?」

  高凡的眼睛里,又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是的,金子就藏在这下面,
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你说真的?」我低下头,满脸狐疑地看了看被他挖开的大坑。

  「行,见者有份,我会分给你一部分的。」

  话音未落,他已经跳到了坑里,手中的铁铲又挥了下去,把一堆潮湿的泥土
铲到了外面。我看着他挖坑的样子,在幽暗烛光的照射下,越看越像是在盗墓。

  忽然,高凡的铁铲停在了泥土里,手微微颤抖了起来,他那张脸的表情也很
怪异,缓缓地朝向我说:「我想我挖到金子了。」

  他把铁铲扔到了旁边,半蹲下来用手挖着泥土,看起来底下似乎是有什么东
西。高凡又停了下来,似乎手里抓到了什么东西。忽然,他的表情发生了戏剧性
的转变,从极度的兴奋变得极度地恐惧——他缓缓地举起了双手,我看到在他沾
满泥土的手心里,正捧着一个死人的头盖骨!

  我立刻向土坑的底部看去,在烛光下依稀可见一段阴森的白骨。高凡似乎还
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喃喃自语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底下一定有金子的。」

  于是,他又低下头拼命地挖了起来。但黄灿灿的金子并没有出现,倒是一具
完整的白色骨骸呈现了出来。

  ——他挖出了一具死人骨头。

  我的身体也颤抖了起来,这才发现幽灵客栈的地底埋着一个死人,这就是那
个困扰我的幽灵吗?我立刻想起了客栈里种种难以解释的现象。

  这时候高凡已经放弃了,他缓缓地爬出了那个坑,神情恐惧地摇了摇头说:
「是他在呼唤着我,是他把我带到了这里。」「你什么意思?」

  他的手颤抖着捧着头盖骨说:「这些天来,我每晚都会梦到地下的金子,它
们就埋在这个位置。对,就是这些奇怪的梦,指引着我找到这里的。我现在终于
想明白了,其实是这个地下的死者,他一直渴望着重见天日。于是,他通过金子
作为诱饵,把我吸引到了这里,让我挖开了地面,把他从地下解救出来。」

  「你相信鬼魂的存在?」

  「我不知道,但我应该完成他的意愿。等到明天……明天我就把他埋到海边
的墓地里。」

  看起来高凡的神智有些不清了,我不敢再呆在这里了。我悄悄地退出了这个
小房间,然后快步地跑回到了大堂里。

  我飞快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不愿意再想刚才的那一幕了,便又倒在了席
子上,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睁开了眼睛,却没想到水月起得比我更早,正在窗前
梳着头发。她怔怔地看着窗外,半侧着头让瀑布般的黑发垂下,遮盖了她半边的
脸庞和肩膀,两只手缓缓地梳理发丝的缝隙,这是一幅让人联想到古老年代的画
面。

  透过半边头发外露出的一只眼睛,我看到了水月心中的忧伤和恐惧——她不
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心头带着这个沉重的疑问,足以让任何人发疯。

  我悄悄地来到楼下,从阿昌手中盛了两碗热粥和早点,又回到了房间里。

  水月一言不发,她不知道死人还是否需要吃饭?我不断地劝慰着她,她是一
个好好的大活人,在海上只是一场意外而已。最后,在我的不断催促下,她还是
吃完了早饭。

  接下来,我就给你写信了。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水月一直在旁边看着我写信。现在她终于说话了,她说
她可以想象出你是什么样的人。

  叶萧,你相信这一切吗?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周寒潮半躺在病床上,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雨景。

  他想自己也许真的老了,这些天总是回忆起年轻时代的事情,那一幕幕宛如
永不磨灭的电影胶片,反复地在脑子里放映着,比如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在幽灵客栈三楼的房间里,他发现了洪队长的尸体。
当时周寒潮被吓坏了,洪队长的身上还留有余热,面朝着天花板躺在地上,整张
脸完全扭曲了,眼球都几乎要突了出来。但奇怪的是,尸体并没有受伤或流血的
痕迹,看不出他是怎么死的。

  兰若正蜷缩在旁边颤抖着,周寒潮的心里又紧张了起来,难道兰若被洪队长
———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身上的衣服很整齐,看起来没有被人欺负过
的样子,他才微微地舒了口气。

  然而,当周寒潮回过头来,看到身后那些人的目光时,他的心一下子又凉了。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兰若,就好像在看一个女巫。不一会儿,三楼的走廊里已挤满
了人,在外面嘈杂喧闹的声音里,周寒潮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叫嚷着,说洪队长是
被兰若杀死的。

  周寒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冲到外面问:「刚才是谁说的?」

  「是我。」原来是过去的那个女主角,她惊魂未定地说:「刚才我听到隔壁
房间里有奇怪的声音,就进去看了看,结果发现了洪队长的尸体。」

  「那么说来,你并没有亲眼见到兰若杀死了洪队长?」

  「事情不是明摆在这里吗?洪队长是死在兰若房间里的,而她就在洪队长尸
体的旁边。这几天她是独自睡在这房间里的。」

  「那你说说兰若是怎么杀死他的?」邪术,她一定是用邪术杀死了洪队长。」

  忽然,有人附和着喊道:「对,前些日子死去的那两个人,也是因为中了她
的邪术了吧?天哪,难道她不是人,而是女鬼附身?」

  「没错!她不是人,她会把我们都杀了的。」

  后面一大群人都叫嚷了起来,周寒潮紧张地看了看戏团里的其他人,但这些
人却毫无表情,仿佛兰若的生死与他们无关。不,他相信兰若是无辜的,他用身
体阻拦在兰若面前,大声地劝阻着激动的人群,但他的声音立刻就被别人淹没了。

  十几个愤怒的人,大叫着冲进了狭小的房间,周寒潮被他们推到了墙壁上,
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兰若被推到外面去了。

  周寒潮感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他在房间里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摇
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这时周围已经没有人了,他顾不上浑身的酸痛,飞快地跑下
了楼梯。他一口气冲出了幽灵客栈,爬上一座山岗眺望远方,只看到一大群人正
向海岸走去。

  他立刻向那里追去,大声地叫他们停下,但距离实在太远了,那些疯狂的人
们根本就听不到。

  「兰若……兰若……」

  周寒潮在心里默念着她,用尽全力飞奔而去。在许多年以后,他曾无数次在
梦中重温那次海边的狂奔,夹带着冰凉雨点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
张大着嘴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只感到越来越窒息……

  当周寒潮终于追到那群人的时候,他们已经转过头向回走了。这些人的眼睛
里都似乎带着血丝,喘着粗气从他身边跑过。

  等人群散尽以后,周寒潮看到了兰若。她俯卧在海边的浅滩里,半边脸正埋
在海水中。

  周寒潮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起来,虽然是在夏日,但他却感到自己仿佛掉到
了冰洞里。

  周寒潮飞快地跑到她身边,将她从海水中拉了出来。然后,他轻轻地扶起了
兰若的头,看清了她那张被海水浸泡得苍白的脸。

  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周寒潮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整个胸腔里都充满了兰若的气息。他像个傻子
一样呆呆地凝望着,眼前浮现出了那副可怕的画面——兰若被那些疯狂的人们,
强行按到了海水里,就这样被活生生地溺死了。

  他能够感受到兰若死亡时的痛苦,感受到嘴巴和鼻子被海水覆盖,感受深深
的窒息和死亡的降临。可是,兰若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痛苦的表情,只是苍白而冰
凉,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怨。

  周寒潮把兰若紧搂在自己怀中,凄凉的风雨洒在他们的身上。他温柔地摇着
兰若的身体,在她的耳边轻声呼唤。然而,她再也无法说话了,无法唱出那惊艳
绝伦的子夜歌。

  在那个瞬间,他仿佛听到从大海的深处,传来了那幽幽的歌声。

  周寒潮这才深深地感受到,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兰若就是他最爱的那个人。

  ———她已化为了幽灵。

               第十一封信

  叶萧:现在是凌晨时分,我想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昨天上午,在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又关照了水月一遍,然后就出门去给你寄
信了。

  在回客栈的路上我已经盘算好了,估计台风已经离开了这里,西冷镇上的长
途汽车,应该也重新开通了吧。就趁着这个机会,我悄悄地把水月带走,离开这
恐怖的幽灵客栈,先送回到她父母身边再说。

  很快我就回到了客栈,大堂里空无一人。我跑上了楼梯,回到了房间里。

  水月正站在窗前看海,她忽然回过头来说:「这里的景色真美。」

  「是的。」我冲上去拉住了她的手说:「水月,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吧。」

  她的眼睛里似乎蒙着一层薄纱,茫然地眨了眨问:「走?去哪里?」「回家
啊?」「我记不清我的家在哪里了。」

  「这没关系,你总会记起来的。至少,我们先要离开幽灵客栈。我知道你们
是从杭州来的,我要送你回杭州,去医院给你检查一下,肯定会找到你家里人的。」

  至于琴然和苏美,我决定不再依靠她们了,因为她们并不是水月真正的朋友。

  但水月却摇了摇头说:「不,我已经没有家了。」

  「你有家,有父母,还有大学,你的未来的道路还很宽。」

  「可我已经死了。」她低下了头,自言自语地说:「死人是不能回家的…
…死人是不能回家的……」

  她就这样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看着她可怜的样子,我的心也差不多快碎了。

  忽然,水月抬起了头,那双忧郁的眼睛直盯着我,目光里荡漾着微澜:「这
里叫幽灵客栈是吗?」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

  忽然,我站起来看了看时间说:「已经是中午开饭的时间了,水月你等我一
会儿,我会把午餐给你带上来的。」

  我轻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刚刚走过走廊,忽然看到高凡的房门正打开着。
我想起了昨天半夜里的事,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于是我轻轻地走了进去。

  高凡的房间里充满了一股颜料的气味,在靠窗的位置有一个画架,他正拿着
笔在画架上涂抹着。我轻轻地走到高凡的身边看着,他似乎全然不知有人进来,
看起来整个身心都完全投入了画中。

  他的画笔在纸上乱七八糟地涂抹着,我看不清那算什么线条,既不像大海又
不像悬崖,似乎在背景里有一座黑黝黝的建筑物,竖着高高的屋顶,但那轮廓和
颜色却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一幅疯狂的油画。

  从高凡下笔的样子来看,他画笔中似乎充满了恐惧,使得画上的线条呈现出
了颤抖的曲线。难道他疯了吗?

  我终于忍不住说:「高凡,你不要再画了。」

  但他的耳朵似乎聋了,一点反应都没有,手上依然在挥动着画笔。

  也许,昨天半夜里的事让他的精神崩溃了,原来他对地下的金子充满了期待,
当他以为就要大功告成时,却发现那只是一具死人的骷髅,这确实会让人发疯的。
我摇了摇头说:「既然你什么都没有找到,就离开幽灵客栈吧。」

  突然,高凡把头转了过来,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我,嘴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下一个就是你。」

  我的心里猛然一颤,立刻摇了摇头说:「你疯了。」

  然后,我快步离开了这里。

  虽然我不会相信这疯子的话,但却感到胸口一阵发闷,耳边反复地响起高凡
的话——下一个就是我?

  我不愿意多想了,很快就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餐桌边只坐着三个人:丁雨
山、清芬和小龙,他们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午饭已经放好了,我一言不发地坐下,特别注意到了小龙的脸。这少年的面
色差得出奇,双眼无神,整个人像傻了一样坐着。

  我低下头吃了起来,不敢再看餐桌上的其他人。当我吃完以后抬起头来,目
光正好撞到了小龙的眼睛上。突然,他那无神的眼睛里发生了某些变化,立刻睁
得圆圆地盯着我。清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拉了拉儿子说:「小龙,不要这样
盯着别人。」

  但这少年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话。忽然,他把目光移到了墙上的那几幅镜框
上,我发现他的嘴角微微有些颤抖,口中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小龙的目光变得神秘兮兮地,故意压低了声音说:「我们都会死的。」

  清芬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她又一次捂住了儿子的嘴。我的心里也是一颤,
回头看了看墙上的那几幅照片,忽然觉得老照片里的那几张脸有些不对劲。

  正当我满腹疑云时,楼上传来一阵尖厉的叫声———我听得出那是琴然的声
音,带着一阵彻骨的恐惧,瞬间传遍了整个幽灵客栈。

  「怎么回事?」丁雨山霍的一声站了起来。

  我也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便抢先跑上了楼去。在二楼的昏暗走廊里,我
看到琴然和苏美尖叫着向我跑来,我一把拦住了她们,只感到她们的身体在剧烈
地颤抖,嘴里不知所云地说着:「鬼……鬼……」

  「你们看到了?」

  她们点点头躲到了我身后,再也不敢向前看去。我已经明白她们看到什么了,
于是我缓缓地抬起头来,果然看到了水月。

  在昏暗的光线下,水月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一动不动地佇立在门口。

  「你怎么出来了?」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嚅动着说:「我不知道。」

  琴然急忙向后退了几步,恐惧地说:「别,别过来。」

  水月的眼睛里有些茫然,冷冷地看着琴然和苏美。忽然,一阵冷冷的风不知
从哪吹了进来,使水月白色的裙裾微微飘动了起来,再加上她那幽幽的眼神,那
样子真像个美丽的鬼魅。

  我只能摇了摇头,既然水月已经被发现了,就应该让她们知道实情。我转过
身拉住了琴然,大声地说:「你们不要害怕,水月不是鬼,而是活生生的人。她
并没有死,现在已经活过来了。」

  「不,这不可能。」苏美把琴然从我的手中拉了过去,她摇着头说:「你疯
了吧。」

  「听我说,你们现在可以一起回家去了,把在幽灵客栈发生的一切都忘记吧,
你们没有下海游泳,水月也没有出事,这些都只是一个恶梦而已。现在台风已经
过去了,恶梦自然也结束了,相信我吧。」

  「我们不会和她在一起的。」苏美颤抖着退到楼梯口说,「因为她已经死了,
她根本不是一个活人。」

  说完,她们就惊慌失措地跑下了楼。

  我回头看着水月,她缓缓低下了头,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回到了房里。我轻
轻地叹了口气,也回到了房间里。水月静静地坐在床边,她的心情似乎更加沉重
了,忽然柔声问道:「刚才那两个人是谁?」

  「她们从小和你一起长大,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不,我没有朋友,从来都没有朋友。」

  她猛地摇了摇头,嘴里赌咒似地说。

  「也许是吧,至少她们现在已不是你的朋友了。」

  「她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已经听到了。」

  我轻声地安慰着她:「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她们都已经疯了,只有我们还
是清醒的。」

  「是的,人死了以后,总是清醒的。」

  「别说了。」

  水月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我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只感到胸口越来越
闷,既然琴然和苏美都看到了,客栈里的人也都应该知道这件事了。那我该如何
向他们解释呢?不,我没办法解释。

  就这样一个下午过去了,我和水月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出房门一步,宛如
两个被囚禁的犯人,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夜幕终于降临,我知道他们在楼下等着我。水月答应我不会给任何人开门,
于是离开了房间。

  果然不出所料,大堂里惨白的灯光照射着他们的脸,秋云也坐在餐桌边,只
是没有见到清芬和小龙母子。我缓缓地坐在了高凡的身边,发现他的目光呆滞,
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而琴然和苏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似乎我也沾上
了某种邪气。我又看了看丁雨山和秋云,他们的目光都一样。

  是的,他们全都知道了,在这惨白的灯光下,这一圈人围坐在餐桌边,用着
那种可怕的眼神看着我,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了末日审判。

  我不愿和他们说话,默默地低下头吃起了饭,在他们的注视下吃得干干净净。
当我站起来想要离开时,丁雨山叫住了我:「周旋,请坐下和我们谈谈。」

  「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了,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是的,我们都已经知道了,现在我们要来讨论一下,如何来解决这件事。」

  我冷冷地回答:「行了,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也许明天我就会带着水月离开
这里,我想我已经付过房钱了。」

  「周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你不应该把她救回来的。」

  说话的是秋云,她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我。

  「你们认为她是个祸害?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不过比别人多一些忧
郁而已。」我把目光转向了对面的琴然和苏美,「你们是她的朋友,你们应该知
道的。」

  「不,从高中开始水月就总是梦游,她让我们感到害怕。这次来幽灵客栈,
也是她首先提出来的,是她让我们陪着她来的,是她把我们带到了这个恐怖的地
方。」

  苏美接着琴然的话说:「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但绝对不会和死人一起走
的。」

  「再说一遍,水月不是死人。当我在海滩上发现她的时候,她只是暂时地出
现了医学上的『假死』现象,后来很快又活了过来。」

  「你在把我们当白痴吧?」

  我猛的站了起来,离开了餐桌,走到了厨房里面,阿昌就等在这里,他明白
我进来的意思,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份晚餐。

  「阿昌,也许只有你能理解我。」说完,我接过他手里的饭盒,匆匆地跑上
了楼梯。

  回到房间里,水月正在安静地等着我。我把晚餐放在了她面前,正在她吃晚
饭的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我和水月立刻紧张了起来,我们互相看着都不发出声音,但敲门声还在继续。
我终于隔着门说话了:「谁?」

  「我是秋云。我能和你谈谈吗?我不进来,我们就在外面谈。」

  我回头看了看水月,她向我点了点头。于是,我打开了房门的一道缝,然后
从门里挤了出去。

  秋云说:「我们到后面去谈谈。」

  她走到了走廊的尽头,这里有一盏昏暗的小灯,正好照亮了我们的脸。我问:
「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因为你的性格很像我丈夫———」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把脸靠近了我说:
「敏感、忧郁、富有艺术气质。但更重要的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可以失去理
智不顾一切。」

  我冷冷地反问道:「可他为什么离开了你?」

  「因为,我并不是她所爱的人。」

  「那他爱的是谁?」

  「不,你不需要知道,你也不会相信。」

  她大口地喘息起来,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比水月更加冰凉,
她轻声地说:「为什么你宁可爱一个死去的人?」

  「你要干什么?」我被她吓坏了。

  「周旋,你还不明白吗?」她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那细细的指甲几乎嵌进
了我的皮肤,让我感到一阵刺痛。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清芬的尖
叫声。

  秋云的手立刻松了开来,我趁机从她身边跑走了。我飞快地跑到走廊里,只
见清芬的房门敞开着,她跪在小龙的床前哭叫着。

  这时高凡冲进了房间,他拉起清芬的手问出了什么事。她抽泣着回答:「小
龙快不行了。」

  我也走进了房间,伏在小龙的旁边看着他。这少年面如金纸,双眉紧紧扭在
了一起,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小龙的呼吸似乎非常困难,他用手捂着自己
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怪声。

  丁雨山也走进了房间,他看了一眼之后说:「有没有药?」

  清芬惊慌失措地说:「已经给他吃过了,过去他从来没有这样发过病。」

  「这好像不是肺病的样子啊。」

  丁雨山拧起了眉毛说,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令人窒息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清芬拉着高凡的衣服说,她已经手足无措了。

  这时候我说话了:「赶快把他送到西冷镇上的医院吧,现在就走,也许还来
得及。」

  我刚要把小龙的身体抬起来,就听到他的喉咙里又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那
双手死死地捂住脖子,而双脚则在床的另一头乱蹬。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异常痛苦,
眼球都似乎要突出来了。

  忽然,我听到小龙似乎在轻声地说话,只是声音异常模糊。我立刻低下头,
贴着他的嘴巴,终于听到了他的话:「来了……他们来了……我们都已经……已
经死了……」

  我的心里一震,再起来看小龙,发现他已经翻白眼了,整张脸由苍白变得血
红,喉咙里不停地发出怪音。清芬束手无策地哭叫起来,当我和丁雨山一起用力
抬起小龙的时候,这少年已经口吐白沫了。

  终于,小龙彻底断气了,他捂住自己脖子的手渐渐地垂了下来,在咽喉处明
显可以看到一圈紫红色的印痕,几乎磨破了脖子处的皮肤。

  我山面面相觑,颤抖着放下了小龙的身体。清芬哭喊着扑倒在儿子身上,拼
命掐着儿子的人中,给儿子做人工呼吸,期望奇迹能够产生。

  然而,小龙的身体越来越凉了,不管他的母亲如何努力,他已经变成了一具
尸体。

  清芬呆呆地看着儿子,那是令人哀伤而可怕的沉默,只有母亲的泪水,滴滴
嗒嗒地落到了小龙的脸上。我忽然注意到了高凡,目光呆滞的他忽然清醒了过来,
眼睛也似乎也有泪水在滚动——那是歉疚的泪水。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回过头来说:「不,谁说人死不能复生?今天
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叫水月的女孩已经活了过来。」

  丁雨山的脸色大变,他猛摇着头说:「不,那是一个错误,她终究是一个死
人。」

  「我不管我的小龙到底是不是死了,只要他还能够动,还能够开口说话,还
能够和我在一起——不论儿子活着还是死了,我都永远爱他。我要和小龙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高凡搂着清芬的肩膀说:「你要怎么做?」「既然,水月是被从海里捞上来
以后再复活的。那么我们也把小龙放到海里去。等到第二天,我们再把他捞上来,
他就一定会活过来的。」「不,死人复活会给我们带来灾祸!」清芬的眼眶已经
完全变红了,那样子煞是可怕,她大声地说:「你们不要管我。」

  然后,她吃力地抱起了死去的儿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房间。

  「你回来!」我们追了出去,但清芬的样子非常吓人,也许她会杀了任何敢
于阻挡她的人。她艰难地走下了楼,推开了客栈的大门,走入了荒凉的原野中。

  没有人敢追出去,就连高凡的脚也软掉了,我倚在客栈的大门口,向茫茫的
夜雨眺望而去,再也见不到清芬的影子了。

  「她疯了。」高凡嘴里喃喃地说。这时丁雨山关上了大门,转身盯着我说:
「全都是因为水月,因为这个死去的人。她给幽灵客栈带来了死亡,小龙的死,
还有清芬的发疯,全都是因为她!」

  「不,水月是无辜的。」我不愿再和他们说话了,转身跑上了楼梯。

  当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房间里时,却发现房间里空空如也——水月不见了。我
大声地叫着水月,却没有人回答我。

  我冲出了房门,先在走廊里转了一圈,然后又跑到了三楼,查看了每一个房
间,没有发现水月的任何踪影。然后我跑到了底楼,正好看到了阿昌,我抓着他
的肩膀问:「有没有看到水月?」

  阿昌茫然地摇了摇头,看来她并不在客栈中。我推开了客栈的大门,看着外
面茫茫无边的雨夜,心就像铅一样沉。我回过头向阿昌要了一把伞,还有一盏带
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便飞快地冲出了客栈。

  我沿着海岸向前边跑去,翻过了两道高岗和悬崖,一路上几乎是手脚并用,
否则稍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忽然,昏黄的灯光里出现了一座坟墓,我又用煤油灯
向四周照了照,才发现自己已身处于坟场之中了。我立刻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这
还是我第一次在晚上进入墓地,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许多传说。我听说在
夏天的夜里,坟地中常会冒出俗称的「鬼火」,其实也就是死人骨头里磷质的自
燃现象。我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去,煤油灯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残破的墓冢。突
然,我被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脚,摔倒在了地上,浑身都沾上了雨水。

  半夜里倒在墓地里,这真是倒霉透顶了。当我刚要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在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照亮了一块水泥板的墓碑,墓碑上写着这样几个大字——
「亡夫丁雨天之墓」

  在这行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妻秋云泣立」旁边还刻着立碑的时间,正
好是三年前的夏天。

  不对啊,我记得秋云曾说过,他的丈夫丁雨天,也就是幽灵客栈真正的主人,
已经在三年前离开了此地,独自外出旅行去了,而秋云每天都会跑到悬崖上,等
待丈夫的归来。可是,丁雨天的坟墓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从墓碑来看,他死了已
经有三年了。

  我不解地摇了摇头,又举起了煤油灯,继续快步向前走去。

  突然,昏暗的灯光里照出了一个鬼魅般的影子,我的心立刻紧张了起来,提
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突然,一张苍白的脸跳进了我的视线———水月!

  我大叫了一声,立刻快步地跑了上去。水月不知什么原因掉头就跑,但被我
一把拉住了胳膊。然后,我把她拉回到了我的怀中,紧紧地搂着她说:「你要去
哪儿?」

  水月的目光有些呆滞,她的浑身都湿透了,幽幽地说:「我从哪儿来,就回
哪儿去。」

  「难道你是从坟墓里来的吗?」

  她怔怔地看着我,不再说话了。

  「为什么半夜里跑到墓地里?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我们快点回去吧。」

  我轻轻地抹去了水月脸上的雨水,提着灯好不容易辨清了方向,便搂着她向
幽灵客栈走去。我们在伞下不停地颤抖着,以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在雨中艰难
地走了很久,我们终于回到了幽灵客栈。在底楼的大堂里,我如释重负地放下了
伞和煤油灯,紧紧地搂着水月的肩膀,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但我想这已经
足够了。

  「去洗个澡吧。」我扶着她来到了浴室里,阿昌已经为我们准备好热水了。
在水月进去洗澡的时候,我上楼去给她拿了一套新衣服,然后就为她守在外面。

  等水月洗好以后,我也进去很快地洗了一把澡,这才摆脱了一些疲劳。然后
我们一起回到了房间里,水月一句话都不说,尽管她刚才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
但我依然感到在她的身上,仿佛沾着一股墓地里的气息,她很快就躺到了床上,
闭起眼睛睡着了。

  我坐在写字台边,看着窗外的黑夜久久不能入睡。突然,眼前又浮现起了坟
场中,所发现的丁雨天的坟墓———我立刻就想起了什么,打开了写字台的抽屉,
拿出了那本小簿子。

  这是从三楼的房梁上取下来的,当时我还没来得及看簿子里的内容,只发现
了一张黑白照片。我轻轻地摸了摸簿子的封面,缓缓地翻开了它。

  但奇怪的是,那张照片不见了。我反复地翻着小簿子,甚至把它倒过来抖了
抖,但始终都没有发现那张照片,难道它消失在空气中了?

  这房间里的气息越来越让人难受,我又深呼吸了一口,发现小簿子前面和后
面部分都是空白的,只有当中几页写满了字。

  读了其中一页后我才发现,这本小簿子原来是丁雨天的日记!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在发现了他的坟墓之后,又紧接着看到了他的日记。

  日记的时间是从三年前的8月11日到13日,仅仅只记了三天的时间。当
我读完丁雨天的日记以后,只感到浑身冰凉,一阵深深地恐惧仿佛已扼住了我的
咽喉。

  叶萧,现在我把丁雨天的日记抄在这封信里,以下的这一段就是———8月
11日天气:阴今天凌晨三点钟,田园又来了。

  她知道我和秋云睡在不同的房间,便像个幽灵一样来到了我身边,那样子把
我吓了一大跳。很奇怪,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雨披,上面沾了许多泥土和脏东西,
而她的手里正捧着一只黑色的盒子。

  我颤抖着爬起来问:「你去哪儿了?」「墓地。」

  「你去那里干嘛?你疯了吗?」

  「我找到了兰若的墓。」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目光却非常吓人,与她那张
迷人的脸极不协调。她脱下了身上肮脏的雨披,把手中黑色的盒子放到了写字台
上。她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妈妈在临终前告诉过我,兰若的墓边有一棵奇特的
枯树,墓前也没有立墓碑。我已经观察墓地很多天了,整个坟场里总共就只有一
棵树,而且是棵奇特的枯树,树下正好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我想那一定就是
兰若的墓了。」

  「天哪!你做了什么?」

  「刚才我趁着夜色,把兰若的坟墓挖了开来。」

  我的心差点要跳了出来,轻声地问道:「你看到她了?」

  「不,她的坟墓是空的。」

  「这怎么可能?」

  「确实是空的,我只挖到这么一个东西———」她伸手指了指那个黑色的盒
子,那样子让我联想到了失事飞机上的黑匣子。她叹了一口气说:「然后,我又
把那些土又重新填了回去,她的墓看起来就像没动过一样,差点没把我给累死。」

  我着这个从墓里挖出来的盒子,然后小心翼翼擦去了它表面的泥土,才发现
它是一个木头盒子。木盒盖子上有一把旧锁,已经锈得差不多了。

  忽然,田园伏下身子说:「我认识这种锁,我们家里也有,我能打开它。」

  说完她轻轻地一拉锁闩,锁就自动打开了。

  盒子里是一套五彩斑斓的戏服,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田园展开了那些
戏服,惊讶地说:「天哪,这就是当年兰若穿过的子夜歌戏服。」

  瞬间,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某种幻影,随即耳边仿佛听到了幽幽的歌声。田
园显然也看到和听到了,我们异常惊恐地看着四周,仿佛兰若就在我们的眼前。

  就当我们恐惧到了极点时,田园把戏服放回到了木盒子里,然后紧紧地关上
了盖子,再将那把破锁重新锁上了。我们都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死神的唇边
逃出来。难道躺在坟墓里的兰若,已经化为一个幽灵,渗入了她身前穿过的戏服
中?

  田园似乎与我心有灵犀,她颤抖着说:「兰若就藏在戏服里。」

  「照这么说——刚才我们打开了木盒子,就等于把她给放了出来?」

  她赶紧收起了盒子,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第二天醒来以后,我确信凌晨发生的不是梦。我看到田园的脸色异常难看,
而秋云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我想秋云已经知道了我和田园间的暧昧关系,处于女
人天生的嫉妒,她与我大吵了一架。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和她结婚几年来,始
终都找不到那种我所期望的感觉——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她。我想我确实对不
起她。

  今晚,我的心总是莫名其妙地颤抖,似乎整个幽灵客栈里,都笼罩着一层奇
怪的东西,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现在,我已感到那个影子的存在了。

  8月12日天气:小雨凌晨时分,我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

  我立刻冲出了房间,听出那是从秋云的房间里传来的。这时秋云冲出了房间,
一把扑在我的怀里,神情恐惧万分。我问她发生什么了,她只是大口喘息着说:
「它又来了,又来了。」

  「它是谁?」「幽灵。」

  我连连摇着头说:「不——」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这客栈里潜伏着一个幽灵,任何住在客栈里的人,
都逃不过它的手掌心。我已经受不了啦,它让我恐惧,让我发疯!」

  「你应该好好休息。」

  秋云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缓缓地说:「告诉我,兰若是谁?」

  「兰若?你怎么知道她呢?」

  「是你喜欢的那个唱戏的田园把她带来的,是不是?今天我已经感觉到兰若
了,她就在幽灵客栈里。快告诉我,兰若究竟是谁?」

  秋云越来越变得神经质了,我有时候真担心她会不会悄悄地杀了我?我无奈
地摇了摇头说:「好吧,关于兰若的故事,也是我从西冷镇上老人们的口中打听
来的。」于是,我给她讲了兰若的故事。

  她立刻惊恐地张大了嘴说:「子夜?那尊山顶上的肉身像?」

  「后来,人们发现一个从上头来的队长,突然死在了兰若的房间里。人们认
为是兰若杀死了队长,是她给客栈里的人们带来了灾难,于是他们把兰若强行带
到了海边,把她摁在海水里活活溺死了。」

  「现在她来报复了?她会杀了我的!」

  秋云挣脱了我的双手,逃回了她的房间。我独自站在走廊里,忽然感到一阵
阴风从背后袭来——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跑下二楼正好撞到了田园的身上。
她并没有吃惊,反而吃吃地笑了起来,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把我拉进了她的房
间里。

  瞬间,恐惧让我失去了理智。我的身体需要一个避风的港湾,那就是诱人的
田园。

  就这样,我和她共度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以后,我只觉得心口越来越沉重,仿佛染上了那套戏服里的死亡
气味。整整一个白天,外面绵绵不断地下着小雨,秋云始终都没有和我说话,而
客栈里的人们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全都变得人心惶惶。

  我该怎么办?

  8月13日 天气:大雨海边的天气越来越糟了,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雨。晚
上,秋云又来找我了,她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眼睛里露出奇怪的神色,仿佛她
的瞳孔被一层薄纱蒙着似的。她一言不发地靠近了我,我预感到会发生什么。忽
然,她的手中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刃口的寒光一闪,让我的眼睛一阵发晕—
——刀子已经抵住我的喉咙了。

  我感到脖子上一阵冰凉,虽然心里非常害怕,但我的身体却保持着镇定,如
果稍微一乱动,那刀子就可能会要了我的命。我轻声地问道:「你疯了吗?你要
干什么?」秋云仿佛中了魔一样,幽幽地说:「你背叛了我。」我好像被什么击
中了似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崩溃了:「好的,我承认我和田园有关系。你杀
了我吧,但你不要为难田园,她是无辜的。」

  「到现在你还惦记着她?」秋云的口气充满了酸味,「不用你关心了,她已
经离开幽灵客栈了。」「什么?」我没想到田园居然会不辞而别,那从兰若墓里
挖出来的木头盒子,也一起被她带走了吗?秋云又用刀子顶了顶我的咽喉说:
「我知道你并不爱我。但你必须和我在一起,永远都不能离开幽灵客栈。」

  「不,我们不能再呆下去了。我有一个预感———我们都会死的。」「很好,
那就让我们一起死吧!」说完她收起了刀子,在走出我的房间以后,她把房门从
外面给反锁上了。我大力地敲着门,要她放我出去,但始终都没有反应。我这才
意识到:秋云把我软禁在幽灵客栈里了。

  秋云已经完全疯了,我想她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我推开了窗户向外看了看,
下面还是一个陡坡,如果从这里跳下去至少会摔成残废。现在,我已经无处可逃
了。我不能让秋云发现这本日记,这本簿子里夹着兰若的照片,我必须得把它给
藏起来。我抬起头看到了房梁,或许藏在那上面正合适。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里
吧,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写下去?

  丁雨天的日记到此为止了,虽然日记只有三天,但告诉我的内容实在太多了。
第一,田园确实来到过这里,而且还和丁雨天发生了暧昧的关系。第二,我终于
知道那只木匣的来历了,原来竟是她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我看到过那座枯树下的
墓,还有一只乌鸦总是盘旋在那里。第三:在三十多年前,这客栈里住过一个子
夜歌戏团,其中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叫兰若,因为被怀疑是女鬼附体,而被愚昧的
村民们杀害了。而木匣里的那套戏服,正是兰若生前曾经穿过的。第四:当秋云
知道自己丈夫和别的女子有染以后,她变得近乎疯狂,居然把丈夫软禁起来,并
以死亡相威胁……

  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我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时已经是子夜了,我回头看了看水月,她正在安详地睡着。可我无论如何
都睡不着,我想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就抓紧时间给你写信吧。

  转眼间四五个小时就过去了。现在是凌晨四点半,一口气写了那么多字,我
居然还没感到累。这封信就写到这里吧,然后我要打开窗户喘几口气。

  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个小时?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在读完这封信以后,叶萧已经心乱如麻了,他真想现在就跑到幽灵客栈去,
把周旋从可怕的漩涡中拉出来。但最近他正在办一个重要的案子,已经到了最后
的关头,实在是抽不出身来。

  忽然,他想到了周旋的父亲,现在大概还躺在医院里吧。对于周旋的父亲,
叶萧始终都有一股歉疚。他看了看时间,如果现在去医院探望周寒潮,应该还来
得及。他深呼吸了一口,把幽灵客栈的第十一封信放进了抽屉,然后便匆匆地跑
了出去。

  半小时后,叶萧来到了周寒潮的病房里。虽然病房还是那样安静,但叶萧一
看到周寒潮就愣住了。叶萧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周寒潮的头发还像年轻人一样浓
密乌黑,可仅仅过了几天,周寒潮的半边头发都已经白了。

  周寒潮看到叶萧后,只是苦笑了一下,轻声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些事
情想要对你说。不,如果现在不说出来,恐怕今后就没有机会说了。我知道自己
的时间已经不多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见上帝了,而那段关于幽灵客栈的往
事,也会随着我一起进入坟墓。」

  叶萧心里有些害怕,如果他不把幽灵客栈的消息告诉周寒潮,恐怕现在也不
会在医院里,「不,如果你一定要说的,可以等周旋回来以后告诉他。」「恐怕
——我已经等不到周旋回来的那一天了。」

  「别这么说,周伯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摇了摇头,目光神秘兮兮地说:「或许,她很快就会把我带走的。」「我
不明白?」叶萧没听懂他什么意思。

  周寒潮嘴角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喉咙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很久才说出话
来:「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和你的父母那一代人一样,我也是一个知青,被
分到K县的西冷公社插队落户。我就在那里住进了幽灵客栈……」

  叶萧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朋友的父亲讲述往事……那是发生在三十多年
前的故事,在一片荒凉的海边,一座令人恐惧的幽灵客栈,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
女子,一台古老迷离的子夜歌戏。

  在故事发生的年代里,叶萧和他的朋友都还没有出生。而眼前这个一头白发
的病人,当年却是一个英俊忧郁的青年。周寒潮的故事像溪水一样叙述着,叶萧
渐渐地觉得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三十年前的幽灵客栈,和一对年轻的男女。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叶萧却丝毫都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终于,
周寒潮说到了兰若的死——她被村民们溺死在了海水中。

  周寒潮忍不住哽咽了,毕竟是在晚辈的面前,他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只是
深呼吸着说:「兰若死了以后,我痛不欲生,万念俱灰。后来县里来人调查过这
件事,但很快就不了了之了。不久以后,我的父亲因为生病而提前退休,正好给
了我一个顶替父亲进工厂的名额,于是我幸运地得到了回城的机会,终于离开了
我的伤心地——幽灵客栈。」

  叶萧不禁叹了口气:「您忘不了兰若,是吗?」

  「是的,我永远都忘不了她。但是,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在我回到上海不久
以后,就和工厂里一个女同事结婚了,后来周旋就出生了。当时,我只觉得娶妻
生子是男人必然的义务,并没有想到感情的方面。不过我的妻子确实是个好女人,
我一直很感激她。」

  「可我从来没见过周旋的妈妈。」

  「那是因为周旋没有如实告诉你。其实,他的妈妈早就死了,在周旋3岁的
时候出了车祸。周旋是一个敏感而忧郁的孩子,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貌,他实在是
太像我了。如果你看到我年轻时候的照片,再对照一下周旋现在那张脸,就会发
现我们父子简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叶萧看着周寒潮说:「是的,你们确实很像,尤其是眼睛。」

  「恢复高考以后,我考进了大学,后来在文化单位工作。那么多年过去了,
我从来都没有对周旋说过幽灵客栈的事,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在K县插队落户的。
我一直想要忘记那段往事,但却始终都忘不了。」

  「周伯伯,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有。」他微微点点头,喝了一口水说:「3年前,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来找
过我,她的名字叫田园。」

  「田园?」叶萧的心里一惊,田园不是那个已经死去了的女子吗?正是因为
她和周旋的那次奇遇,才使得周旋踏上了幽灵客栈之旅。

  「那姑娘长得很漂亮,她说自己是一个戏曲演员,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我。
她是来向我询问有关幽灵客栈的事情的。」

  「她怎么会知道幽灵客栈?」

  「当时我也很奇怪,后来她全都告诉了我。原来,田园的母亲当年也在子夜
歌戏团里,就是被兰若顶替了的那个女主角。」

  叶萧吃了一惊:「原来——是那个出于嫉妒而污蔑兰若的女人?」

  「对,当时经田园这么一说,我立刻就想了起来。我曾经非常恨那个女人,
但面对她的女儿,我却一点都恨不起来了。」周寒潮的表情又趋于了平静,淡淡
地说:「田园说她是来替自己母亲忏悔的。在兰若死去以后,子夜歌戏团再也不
敢住在幽灵客栈里了,他们迁移到西冷镇上。不久以后,戏团住的房子发生了一
场突如其来的火灾,结果绝大部分人都被烧死了,只有田园的母亲和一个小男孩
活了下来。」

  「太可怕了!」

  周寒潮继续平静地叙述:「田园告诉我,当地人传说是兰若的幽灵在报复他
们。据说当年那些杀死了兰若的人们,在几年以后全都死光了,而且全都是在海
里淹死的。那些死去的人都是荒村的村民,所以荒村的人至今仍对幽灵客栈充满
了恐惧。」

  「真不可思议,戏团里的人都是被烧死的,而那些害死兰若的村民都是被淹
死的。一群人死于火,另一群人死于水。」

  「那个女人从火灾中幸存下来以后,才感到了良心的不安和忏悔。后来,她
嫁给了一个上海的戏曲演员,从此永远地离开了K县。她嫁到上海以后,不久便
生下了田园。她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子夜歌演员,但她再也不唱子夜歌了,而是
让女儿学习另一个剧种。从此以后,子夜歌就此失传了,再也没有人会唱这古老
的戏曲了。几年前,田园的母亲得了癌症,她在临终前,把幽灵客栈的事全都告
诉了女儿。自然,这其中也提到了我。」「所以,田园就找到了您?」

  周寒潮微微点了点头:「对,她为她母亲当年的所做所为感到羞愧。同时,
田园也对兰若非常感兴趣,她迫切地想知道关于兰若更多的事。于是,她通过各
方面的关系,终于找到了我」。「您全都告诉了她?」

  「差不多是吧。那时候周旋已经离开了家里,独自到外面去住了,所以他并
不知道田园的存在。后来,田园和我联系过几次,她说她去了一趟幽灵客栈,在
那里发现了某些东西,但她并没有明说,似乎那东西让她感到很恐惧。不久以后,
田园又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已经退出舞台了,我猜想这也许和她去过幽灵客栈有
关吧。」

  叶萧已经明白一些原因了:「原来如此———」

  「就在上个星期,我从报上看到了田园突发心脏病死去的消息。我想在田园
香消玉陨之后,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兰若的事了。所
以,我必须要在死以前,把这件事说出来。」

  「周伯伯,你不会死的。」

  他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周旋了,既然他能够
想到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是周旋最好的朋友,而周旋又无法回来倾听,所
以我只能把这件事告诉你,这也是我对你的信任。」

  叶萧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实在承受不起那么大的信任。只能安慰着周寒
潮说:「放心吧,我会把周旋拉回到您身边的。」

  周寒潮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然后看了看窗外的细雨说:「你走吧,我想一个
人静一会儿。」

  叶萧很识趣地点了点头,当他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了周寒潮的
声音:「叶萧,谢谢你的倾听。」「周伯伯,也谢谢你的倾诉。」叶萧走出病房
后,在走廊里轻声地说。

               第十二封信

  叶萧:你好。

  这里是真正的幽灵之家,我想我快死了。

  昨天凌晨在写完信后,我并没有去给你寄信。因为我绝对不能离开水月,否
则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我答应过你每天寄一封信的,不能自食其言,这时
候我想到了阿昌。

  于是,我抓紧时间跑到了楼下,把贴好邮票的信交给了他,对他说明了我的
请求。当时天还没亮,外面还下着雨,我心里确实很不好意思,但阿昌在犹豫了
片刻之后,终于点点头答应了我,一分钟后他就披上雨衣跑了出去。

  我不敢停留在楼下,又飞快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这时水月已经醒了过来,
她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那双眼睛像来自古代画卷里的
女子,略带几分慵懒和哀怨,忽然让我产生了一种距离感,仿佛眼前这迷人的女
子,已不再属于这个时代了。在她的眉与眼之间,浮动着一股淡淡的韵味,永远
都让人捉摸不定。

  她缓缓地从床上起来,一句话都不说从我身边擦过,飘然走进了小卫生间里。

  已经一个小时了,水月一直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我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
也许有的女孩早上起来后,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化妆,但水月并没有带化妆品进去。
我感到一些不安,但又不敢催促她,正在犹豫的时候,水月缓缓地走了出来。她
还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就这样僵了好一会儿,忽然外面有人敲门了。我警觉
地走到门后问:「是谁?」

  但外面并没有人回答,只是继续敲着门。我小心地把门打开了一道缝,只见
到一只大得吓人的眼睛,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原来是阿昌,他用那双吓人的眼
睛向我眨了眨,似乎是在对我说——「你的信已经投到邮筒里去了。」

  我点了点头说:「谢谢。」

  但阿昌并没急着走,而是举起了手中的两个饭盒,原来他把我们的早餐也送
了上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在我接过那两个饭盒后,阿昌就立刻离开了
这里。

  我重新关好门回到房间里。水月蜷缩在床上,眼神里似乎有些害怕。我把饭
盒放到她的眼前说:「不用怕,是哑吧阿昌,他把早餐给我们送来了,快点吃吧。」

  水月机械地打开了饭盒,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不时地用眼角瞥着我。难道
她不信任我吗?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我叹息了一声,拿起了另一个饭
盒吃了起来。

  我们很快就吃完了早饭,呆呆地互相看着对方。终于,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为什么要救我上来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不,我已经死了,应该躺在冰冷的海底——」她的语调有些变了,宛如黑
夜里海水的涨潮声,「冰凉的海水就是我的衣服,海底的岩石是我的床,海底的
暗流在为我伴奏,那是彻底的安静与清凉,再也不会有人伤害到我。」

  「水月,没有人会伤害到你的,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

  几个小时过去了,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我决定把水月带下去。既然他们都
已经知道了,也不必躲躲藏藏,让他们看看水月的样子,也许就会相信水月是一
个大活人,而不是死去的鬼魂。

  水月并没有反对我这么做,她很顺从地跟我走出了房间,快步下到了底楼的
大堂里。

  丁雨山、秋云、高凡,还有琴然和苏美都坐在餐桌边,这时一齐回过头来。
他们全都惊呆了。

  我紧紧地拉着水月的手,她要比我预想中的镇定得多,倒是我自己不停地颤
抖了起来。我拉着她坐在餐桌没人的一边,高凡已经逃到对面琴然和苏美那里去
了。

  尽管他们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水月,仿佛是在看一个可怕的死人,但我拉着
她的手说:「水月,不要管他们,快点吃午饭吧,阿昌烧的菜很好吃。」

  水月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似乎周围的人们并不存在。我
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正好我也确实饿了,便也动起了筷子。吃到一半的时候,
我偷偷地观察着别人,发现他们的筷子根本没动过,全都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我和水月很快就吃完了,她忽然转过头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
我索性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她并没有反抗,反而顺势倚靠着我,看起来我们
已经是亲密无间的情侣了。

  看到我们这副样子,对面的琴然露出了极端厌恶的表情,紧拧着眉毛闭上眼
睛。而其他人的表情也都差不多,似乎都目睹了某些不干净的东西。

  他们的恐惧更加助长了我的挑衅,我淡淡地说:「你们为什么不吃午饭?都
快凉了。」

  「我们不会和死人一起吃饭的。」说话的是丁雨山,他的声音沉闷而冷峻。

  「难道你们没长眼睛吗?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大活人。」

  「没人能活着从海底回来。」

  「你们真是不可理喻。」我摇了摇头,拉了拉水月的肩膀说:「告诉他们,
你还好好地活着。」

  她茫然地望着餐桌上的每一个人,缓缓地说:「我不认识他们。」

  「对,那是因为你暂时失去了记忆——」

  忽然,高凡打断了我的话:「周旋,到现在清芬还没有回来。」

  「真的吗?但愿她不会出事。」

  「不,我想她已经出事了。」高凡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怨恨,他忽然盯着水月
说:「全都是因为你——才使清芬相信那种荒唐的事情,居然以为死人在海里能
活过来。不单单是清芬,还有小龙的死,也都是因为你们。如果你不从海里回来,
也许小龙也不会死。」

  我刚想辩解几句,秋云就接着他的话说了:「高凡说的没错。正是因为你们,
才给幽灵客栈带来了恐惧和死亡。」

  「那你们想怎么办?」我试探着问道,恐怕和他们说道理已经说不通了。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她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可以,明天我就带她离开这里。」

  「不,我的意思是说——既然她是从海底来的,那就把她送回到海底去吧。」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紧紧地抓着水月的手说:「把水
月送回海底,那不是等于要杀了她吗?」

  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秋云终于回答了:「没错,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就是
这个意思。」

  我摇着头大声地说:「你们要杀人?天哪!你们都疯了吗?」这时我看了看
水月,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让人心碎的哀怨。

  「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这并不犯法。」丁雨山紧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们
本来也不想这么做,但为了幽灵客栈永久的安全,必须要消灭她。如果你带着她
离开这里,那就会造成更大的麻烦,你明白吗?所以,她既不能走,也不能存在
下去。」

  「疯了,疯了,你们全都疯了。我警告你们———要是敢动水月一下,我就
把你们全都杀了!」

  我当时只是脱口而出,却让丁雨山他们都吃了一惊。随后我拉起了水月,一
起回到了楼上。

  回到二楼的房间里,我重新把门锁了起来。我大口地喘着气,已经做好了一
切准备,为了水月我在所不惜。忽然水月幽幽地问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恨我?」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幽灵客栈过去的那些传说,让他们陷入了恐惧
之中。」

  「什么传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那
都是幽灵客栈的往事了,从它的建立到惨案的发生,从三十年代的对于它的报道,
直到昨天晚上我看到的丁雨天的日记里。说到最后,我自己都有些毛骨悚然了。

  水月的表情却很平静,在我讲述的一个多小时里,始终都这样倾听着。最后,
她终于叹了口气说:「也许,一切都是因为子夜。」

  「你是说子夜殿里的肉身像?」「不,我是说那个唱子夜歌的东晋女子。死
于九十多年前的子夜,不正是南朝乐府里子夜的化身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莫名其妙地浑身颤抖了起来。这时候,我只想快
点离开这恐惧之地。于是,我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是一片迷的细雨,台风应该
已经远去了。我回过头说:「水月,我们现在就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

  「到哪儿去?」

  「先到西冷镇上再说,反正我们不能留在幽灵客栈了。这里对你来说太危险
了,那些疯子想要杀了你。」

  她低下头想了想说:「现在可能来不及了,我们明天早上再走吧?」

  「明天?好吧。」

  也许水月还没准备好吧,但我又不能强迫她。反正是在幽灵客栈的最后一晚
了,或许会非常难熬,但我想我们会挺过去的。

  整个下午我们足不出户,一直蜷缩在房间里,外面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我
心惊肉跳。我真的很害怕他们会突然冲上来———丁雨山一直都让我感到恐惧;
而秋云又是那么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昨天晚上在她丈夫的日记里,我更发现了
一些可怕的秘密;至于画家高凡,似乎还未从挖金子失败的阴影中恢复过来,而
清芬的事更让他痛苦万分。

  如果说这三个人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都在这阴郁古老的客栈里住得太
久了。如果一个人长期处于这种环境,那么他(她)迟早会精神崩溃的———难
道他们早就疯了吗?

  终于,夜色渐渐降临了,但我不敢迈出房门半步,不知道出去后会发生什么。
突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我紧张地问外面是谁,却没有人回答。

  难道是哑吧阿昌?我轻轻地打开门缝一看,果然是他。阿昌的手里端着两个
饭盒,交到了我的手中,然后一转身就不见了。

  再把门锁好后,我把饭菜放到了水月的面前,还冒着热气呢。过了一会儿我
忽然想到:他们会不会在饭里下毒?

  但这时候水月已经吃了起来。看着她毫无顾忌的样子,再想想阿昌的眼神,
现在除了这丑陋的哑吧外,我还能信任谁呢?

  于是,我也端起饭盒吃了起来。我看着水月吃饭时的样子,她的脸上渐渐有
了些血色,但愿这是我在幽灵客栈里「最后的晚餐」。

  吃完晚饭后,我把饭盒洗了洗放到门外,我想阿昌应该会来拿的。

  水月抱着自己肩膀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
她幽幽地说:「周旋,明天等我们离开了幽灵客栈,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一直到我送你回家。」

  她叹了一口气问:「如果我已经没有家了呢?」

  「至少你还有大学。再过两个星期就要开学了,等你回到学校里,就会把一
切都重新记起来的。」

  「这么说,你会离开我?」

  「不,放心吧水月,将来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别提将来了,就算是明天,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水月很快就睡着了,身体弓得像只龙虾,表情安详而迷人。

  房间里寂静得有些可怕,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直到晚上十点,我才渐渐有了些睡意,忽然门上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还没来得及跳起来,那扇门居然已经自动打开了,一
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正站在门口——秋云。

  瞬间,我只觉得见到了一个坟墓里出来的女人,她全身的黑色让人心里发闷,
特别是她的眼神。秋云正盯着床上的水月看,我能看出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嫉妒。

  我走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秋云举起了手中的钥匙说:「我是这客栈的主人,自然有每一个房间的钥匙。」

  「你声音轻点,不要吵醒了水月。」然后,我把秋云推到了门外,接着再把
门关好,我背靠在门上对她说:「即便这是你的客栈,你也没有突然闯进来的权
力。」

  「够了,我来是要警告你,不要和水月在一起。「走廊里一片昏暗,我看不
清秋云的脸,只觉她的眸子里闪着一股特别的东西,她似乎离我很近,我能感受
到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你把她从海边救回来,就已经铸成大错了,你不要一
错再错下去。」

  我冷冷地回答:「我是否和水月在一起,关你什么事?」

  「当然与我有关,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吗?」

  秋云的声音柔和了下来,反而让我更加害怕了。我看不清她的脸,但那声音
就紧贴着我耳边,让我的耳根子都红了,我的后背紧紧地靠着门板,随时准备逃
进门里去。

  她又有些激动了,嘴里带着一股浓浓的酸意说:「当我看到你和水月在一起
时,就想起了三年前我的丈夫,他和田园——」

  忽然,秋云似乎想起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把后半句话又生吞了回去。

  「你刚才说什么?」我反而紧追不舍地问下去,「你丈夫和田园,发生了什
么?」

  「别问了,这与你无关。」

  我说:「老实说吧,我已经发现你丈夫留下来的日记了。」

  秋云一下子愣住了,虽然她脸藏在黑暗中,但我能想象出她惊恐的表情。我
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你说你在等你丈夫回来?」

  「是……」

  「不,你是在等你丈夫的幽灵吧?」我的话音一落,能感到她身上的颤抖,
黑暗中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等了许久,她才战战兢兢地回答:「你什么意思?我丈夫不是幽灵,他只是
去国外旅行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去国外旅行?不,他去阴间旅行了吧?如果你忘记了,就让我告诉你:你
的丈夫现在正躺在坟墓里。「忽然,我向前伸出了手,正好抓住了秋云的肩膀。
我感到她的身上冰凉地吓人,就像一具美丽的僵尸,我幽幽地说:「是你杀了你
丈夫,对不对?」

  「你凭什么这么说?」

  「昨天晚上,我在海边坟场里看到了你丈夫的墓碑。你嫉妒他和田园的关系,
你被那个幽灵折磨得痛苦万分,最后你的精神崩溃了,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丁
雨天,使他也变成了客栈里的幽灵。」秋云几乎是哀求着说:「别说了!」

  「不过,我也可以相信你,那套关于你丈夫外出的谎言并不是为了欺骗我,
而是为了欺骗你自己。你的精神已经恍惚了,虽然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但却以为
他还活着,以为他只是去了国外,终于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你每天都到悬崖
上去等待,是吗?」

  她终于放弃了抵抗,轻声地抽泣着,似乎又拾回了那段可怕的回忆,「是我
杀死了我丈夫。我以为他和那个幽灵要来杀我,我必须先下手保护自己的生命。
于是,我趁着他熟睡的时候,用剪刀割破了他的喉咙。但我相信他并没有死,总
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他已经回来了——就在幽灵客栈里!」

  忽然,她后退了几步,消失在了走廊里。我吁出了一口长气,自己也打了一
个冷战,立刻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幸好水月还在熟睡之中,她的样子非常安详。于是,我关掉了电灯,轻轻地
躺在了地板上,身下的席子很快就使我沉入了黑暗中。

  这是一个致命的夜晚……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在海底飘荡着,四周是冰凉的海水,如女
子长发般的卷曲海藻缠绕着我,它们随海流而波动,渐渐地纠缠住我的四肢,把
我困在海底动弹不得。终于,我看到了那线白色的幽光,一个声音藏在光线里,
对我唱出了海妖的歌谣。

  突然,我睁开了眼睛,仿佛刚从海底浮上来,把头探出海面大口地喘息着。
但我确信,刚才真的听到了那海底的声音———幽灵复活之歌?

  天哪!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了这个念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我一下子从地板
上跳了起来,然后打开了房间里的电灯。

  床上是空的。

  我环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又打开小卫生间看了看———水月不见了!

  她到哪儿去了?就在我心跳越来越快的时候,耳边似乎又听到了那诡异的声
音……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这里是幽灵客栈?不,更确切地说是幽灵之家。

  ———它们就在这里,释放的时候到了。

  于是,我一把推开了房门,疯也似地冲进了黑暗的走廊。是的,那个声音在
召唤着我。我跑下了楼梯,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

  一盏惨白的灯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但那可怕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

  天哪!那是子夜歌的声音。是的,我听到了,听到了洞萧、笛子、古筝还有
笙,悠悠扬扬地飘荡在客栈中。这种已经失传了的古老戏曲,有着摄人心魄的曲
调,让我仿佛回到了另一个时代。

  我渐渐地睁大了眼睛,看到了眼前的幻景———在萧与笛的伴奏中,一个无
比惊艳的古代女子,穿着一件绣花的女褶,脚下是青色的裙子,在灯光下发出柔
和的反光。只见她挥舞着飘逸的水袖,款款迈动莲花碎步,口中吟唱着古老的子
夜歌曲子。

  她太美了,美得让人发疯。

  是的,美的极点,也是恐惧的极点。我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似乎浑身的血
液都被这曲子所凝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现在我确信———她是个幽灵。

  我仿佛见到一面镜子,唯美和恐怖是这镜子的两面。

  她一边优雅地吟唱着,一边把眼角的余光向我瞥来,我渐渐地看清了她的眼
睛,她的眉毛和鼻子,她那张美得惊人的脸。她脸上哀怨的表情,与子夜歌忧伤
的曲调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梦似幻的水袖上下飞舞起来,让人眼花缭乱,似乎将
要被带入另一个世界。

  不,我不能———瞬间,我挣扎着摇了摇头,终于看清了这里并不是古老的
戏台,身边也没有鼓瑟齐鸣的乐队,而是幽灵客栈的大堂。那个迷人的古代女子,
正是穿着一身戏服的水月!

  而在一边的墙角下,我看到了一台老式的电唱机,一张密纹唱片正在圆盘里
转动着。我明白了,那萧、笛、筝、笙的伴奏,正是从这唱片里传出来的。

  在电唱机的子夜歌伴奏下,水月的眼神已完全投入了其中。我做梦都没有想
到,水月居然会唱子夜歌!那古老优美的歌声和唱词,清楚无误地从她口中传出,
仿佛已变成一个子夜歌演员。突然,我觉得仿佛在哪里看到过这一幕———天哪!
实在太像了,像那幅夹在丁雨天日记里的黑白照片———兰若?

  突然,我听到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立刻打断了水月的歌声,就连电唱机
里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了。

  我回过头去,只见琴然站在楼梯口,呆呆地看着大堂里的水月。

  显然她已经被这一幕吓坏了,尤其是当琴然面对古装的水月时,仿佛真的见
到了古代的幽灵。我看到琴然浑身都在发抖,眼球都有些突出来了。

  「你是谁?」

  水月忽然说话了,她的声音带着磁性,好像经过录音棚里的某种技术处理。
水月穿着那身飘逸的戏服,缓缓地向琴然走去。

  琴然张大了嘴巴,断断续续地说:「别……你别过来……别过来……」

  忽然,琴然像发疯了一样尖叫起来,立刻慌不择路地向旁边逃去。但她刚跑
出几步,就一头撞到了窗玻璃上。

  玻璃立刻就破碎了,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然后,我看到琴然回过头来,满
脸全都是血,染红了身上的衣服。她的脸变得非常可怕,鲜血还不停地从额头涌
出,脸上还插着几块玻璃碎片。琴然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把沾满血的手伸向了
水月。

  就当琴然要抓到水月衣服的时候,突然倒在了地上,缓缓地抽搐了几下就不
动了。这时候,苏美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了,她尖叫着冲到琴然身边,吃力地扶
起了浑身是血的琴然。在摸了摸琴然的脖子之后,苏美恐惧地叫了起来:「她死
了!她死了!」

  水月似乎也被吓倒了,她回退了几步,茫然地看着琴然和苏美。就在这时,
客栈里的其他人也出现了,丁雨山、高凡,还有秋云,他们快步跑下了楼梯,惊
恐万分地看着大堂里血腥的一幕。

  苏美抬起头来,她的身上也沾满了琴然的鲜血,她指着水月高声叫道:「就
是她,就是她杀死了琴然……杀死了琴然……」

  丁雨山低下头看了看琴然。然后又抬起头看了看水月和我,显然,水月那身
戏服让他感到几分恐惧。秋云扶起了苏美,轻声地说:「我们会保护你的。」

  我把水月拉到了我的身边,紧紧地抓着她冰凉的手。而水月似乎还不明白发
生了什么,只是两眼茫然地看着他们。

  秋云死死地盯着水月,她被一身戏服的水月完全震住了。突然,她盯着水月
的眼睛睁大了起来,仿佛发现了某个可怕的秘密。于是,秋云大声叫了起来:
「周旋,你快离开她,她不是水月!」

  「你说什么?」

  我的心里猛的一颤,但还是不敢相信她的话。

  秋云颤抖着说:「你身边这个穿着戏服的女人不是水月,而是——兰若!」

  「兰若?」我张大了嘴,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旁边的水月。

  在她那双如梦似幻的眼睛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子夜歌的柔情与哀怨。她的
嘴唇在微微地颤抖,轻声地说:「兰若?我的名字叫兰若吗?」

  「是的!你就是兰若。」秋云转而又盯着我的眼睛,「刚才,我发现了当年
兰若留下来的照片,就和她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秋云把一张照片扔到了我的脚下。我急忙捡起来一看,这是一张散发着陈腐
气味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女子。天哪,我不敢相信自己
的眼睛,这分明就是水月的照片嘛,照片里的她嘴角露出微笑,但眼睛里却是淡
淡的忧郁,迷人而又伤感。在照片的最底下写着照相时间——是在整整三十年以
前。

  真不可思议,水月和兰若真的太像了,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突然,我回过头又看着她——她究竟是谁?

  「三十年前,那些人把她从坟墓里挖出来,然后扔进了大海里。」秋云用幽
灵般的语调,冷冷地说着。

  我的心里又是一颤,难道我在海滩上发现的这个女子,她并不是水月,而是
当年被扔进大海的兰若?她已经在海底沉睡了三十年,最后被我从海边带回了幽
灵客栈?

  忽然,我想到了当时一个被我忽略的细节——水月在海里出事的时候,身上
穿着一件游泳衣。但是,当我第二天在海滩上发现她的时候,她却穿着一件白色
的长裙!如果她不是水月,那么只能是兰若复活了?

  此时此刻,她穿着当年兰若穿过的戏服,幽幽地站在我的面前,把我当作了
她惟一所爱的人。

  叶萧,任何人面对我这种情况,都会精神分裂的。

  「我说过,她是一个死人,是一个祸害。现在,她终于又开始杀人了。」一
身黑衣的秋云恶狠狠地说着。

  我该怎么办?我爱的是水月,而身边站着的她,却是和水月长得一模一样的
兰若?一个在海底躺了三十年的女子?

  这是真的吗?不,即便她不是水月,也不能让她落到疯狂的秋云手中。瞬间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大声地对他们说:「不管她究竟是谁,你们也不该这么对她。
她是无辜的,她并没有杀人,是琴然自己撞到玻璃上的。」

  「不,是她杀死了琴然!」苏美从地上站起来,指着水月(或是兰若?)叫
了起来。她显然已经被吓坏了,声音是如此之高,以至于让头顶的灯都摇晃了起
来。惨白的灯光照在所有人的脸上,忽明忽暗,宛如一个个幽灵呈现。看着这闪
烁的灯光,我忽然预感到了什么,立刻大喊一声:「苏美快闪开!」

  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吊在天花板上的那盏灯突然掉了
下来,正好砸到了苏美的头上!

  瞬间,我听到了一声惨叫。

  大堂里立刻暗了下来,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水月(或是兰若?)紧紧地抓
住我的手,突然把我向后拉去。我心急如焚地大叫起来:「苏美,苏美你怎么了?」

  我的脑子里浮现起了刚才那一幕:吊在天花板的电灯忽然掉下来,正好砸到
了苏美的头顶。那盏电灯有一个很沉的玻璃灯罩,如果正好砸在头顶上的话,后
果将不堪设想。

  在黑暗中我听到了高凡的声音:「我摸到她了……到处都是血……天哪…
…她死了!」

  苏美被电灯砸死了!

  在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内,琴然和苏美就先后香消玉陨了。我搂住了水月(或
是兰若?)的肩膀,难道真的是她带给了她们灾祸吗?

  忽然,我听到了秋云的声音:「她又杀死了一个人———我们不能再等了,
难道要让她把我们都杀死吗?」

  丁雨山大声地喊了起来:「周旋,为了幽灵客栈里所有人的安全,快把这个
女人交出来吧。」

  「不,你们错怪她了,这些事与她无关。」

  我在黑暗中大声地喊着,但水月(或是兰若?)已拉着我向大门逃去。这时
候,我听到了他们冲上来的脚步声。我已经不能再和他们讲道理了,恐惧让他们
都发疯了,也许他们就要动手了。我已别无选择,深呼吸了一口气,抓着她的手
推开了客栈的大门。

  外面的天色已经微微亮了,在紫色的天空下,我可以依稀看清水月(或是兰
若?)的脸庞。她穿着那身戏服,眼神迷茫而恐惧,和我一起跑进了凌晨的荒野
中。

  没跑出几步,我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丁雨山的声音:「你们别跑,快给我站
住!」

  当然不能站住,如果落到这群疯子的手里,我们就完了。这是我们最后的逃
亡,但这时脑子已经发热了,我已辨别不清东西南北,后面那群人又紧追不舍,
在慌不择路中,我们居然跑错了方向,直向大海的位置跑去。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们已经来不及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们离我
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不能再往回跑了。而眼前只有一条路,我已经闻到了海水的
气味,突然,水月(或是兰若?)跑到了前面,拉着我冲上了这条小路。

  天色又亮了一些,空中还飘着一些雨丝。在东方柔和的白光照射下,我看到
眼前穿着戏服的她,宛如已变做古代的女子。那身轻柔的女褶和水袖,在凌晨五
点的海风吹拂下飘逸着,仿佛是镶嵌在这荒凉海岸中的一幅美艳油画。

  突然,眼前除了水月(或是兰若?)以外,又出现了一片更开阔的景象——
—大海。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了,我的脚下正是海边的悬崖绝壁。
瞬间,我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在悬崖的边上停了下来。

  我有恐高症,听到几十米以下,海浪震耳欲聋地拍打着岩石的声音,只感到
一阵头晕。

  从东方极远处的海平线下,一片金色的光芒正在乌云后隐隐闪耀着。我不忍
心再看下去,只能绝望地回过头来——他们已经冲上来了。

  忽然,原本的微风细雨又大了起来。身后的金光被黑云所覆盖,转眼间豆大
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我紧紧地搂着水月(或是兰若?),我能感到她身上古老的
戏服里,似乎真的隐藏着某种生命。

  第一个跑到我面前的是丁雨山,他一拳打在了我的脸上。

  于是,我和水月(或是兰若?)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我的脸朝下对着她,正
好把她覆盖在我的身下,我要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她。

  紧接着我感到后背被人踢了几脚,同时也听到了高凡和秋云的咒骂声。他们
要杀了这可怜的女子,但我却用身体保护着她。

  此时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保护自己身下的女子。她面朝上,
我面朝下,我们几乎脸贴着脸,呼吸着彼此口中的气息,似乎都感到了某种内心
里的东西。我的眼前只见到她的眼睛———瞬间,我的脑子里一片恍惚,再也分
不清谁是水月,谁是兰若了。既然,她将我当作了惟一所爱的人,那么她就是我
的水月。

  在呼啸的狂风暴雨中,丁雨山他们不停地对我拳打脚踢,但我就像在地上生
了根似的一动不动,用已经遍体鳞伤的身体保护着水月(或是兰若?)。背后一
阵又一阵剧痛,就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涌上我的身体,我想他们已经完全疯了。

  忽然,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她———我感到
自己在流血,我知道我很快就要撑不住了,很快就要和她永远分别了。我的泪珠
滴到了她的眼睛里。

  她的眼睛里也在分泌着泪水,我们两个人的眼泪混合在一起,就像是某种化
学反应,那感觉瞬间无比奇妙———她究竟是谁?水月还是兰若,这都已经无关
紧要的,重要的是我们此刻在一起。就算现在一起死去,我也心满意足了。

  在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刻,我突然听到了某种奇怪的声音,落在我背后的拳脚
也一下子消失了。

  我悠悠地回过头来,只看到丁雨山的身影向前冲了出去,瞬间整个人就「飞」
出了悬崖。然后,我只听到他的一声惨叫,紧接着就被海水吞没了。

  这时我的眼睛已被泪水和雨水模糊了,再加上狂风暴雨中昏暗的光线,我看
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我只见到悬崖上多出一个模糊的黑影,就像梦境中闪现的
幽灵……

  高凡和秋云都被那黑影吓得尖叫起来,但随后高凡也被推下了悬崖。趴在地
上的我立刻向悬崖下看去,只见高凡吼叫着摔了下去,自由落体地下降了几十米,
转眼间就被海浪吞噬。

  我说过我有恐高症,这时我也晕眩了起来,但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悬崖下面。
突然,秋云也进入了我的视线,掉下了高高的悬崖———那身骇人的黑衣划破了
白色的巨浪,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们都已经摔下去了,接下来该轮到谁了?虽然,当时我脑子里已经糊涂了,
但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选择被打死,也不想从悬崖上掉下去。

  正当我听天由命时,一阵巨大的晕眩袭击了我的脑子,刹那间就把我推入了
黑暗之中。

  我的意识终于模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在大海上漂浮着,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
我的脚腕,将我拖下了深海中。叶萧,救救我。

  长途大巴飞驰在高速公路上,终点站是K市的西冷镇。叶萧坐在大巴最后一
排的座位上,虽然眼睛看着车窗外,心里却想着昨天早上收到的信。那是周旋从
幽灵客栈寄出的第十二封信,难以想象信里的内容会是真的,总之叶萧是百思不
得其解。而且,昨天那封信和前几天的不一样,最后并没有落款,结尾的一行字
是———「叶萧,救救我。」

  或许,周旋已经陷入了绝境,难道真的像他信中所说的那样,最后被拖进了
大海?既然是这样,他又是如何给叶萧写这封信的呢?他又是如何寄出,叶萧又
是如何收到的呢?不过,从第十二封信的信封来看,和前面几封信一样,邮票上
依旧盖着西冷镇的邮戳。

  昨天上午,在读完那封信以后,叶萧接到了来自医院的电话。医生在电话里
告诉他,周寒潮已经在凌晨去世了,死因初步判断为心肌梗塞。当时,叶萧只感
到眼眶里一阵发热,但医生说周寒潮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死时并没有任何的痛苦。

  当叶萧放下电话的时候,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为了周旋,也为了周旋的父亲,
不论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他都要去一次幽灵客栈。也正好是在昨天,叶萧手
头的那桩案子顺利侦破了,他终于得到了三天的假期。

  今天清晨,叶萧坐上这辆长途大巴,踏上了前往幽灵客栈的旅途。看着大巴
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离上海越来越远,离K市越来越近,叶萧的心里也忐忑不安
起来。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仰着头靠在座位上。下午两点,长途大巴开进了西冷
镇。

  叶萧身上只带着简单的行李,下车后先在镇上转了一圈。和周旋信中所描述
的一样,这个镇子富裕而繁华,街上开满了各种市场和娱乐场所,一路走过可以
听到许多不同的口音。

  他并没有进入西冷镇的老街,而是先找到了西冷镇邮局。叶萧向邮局出示了
他的警官证,找到了负责荒村那一带的乡邮员,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
期的外勤工作,使他的肤色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

  叶萧问他:「师傅,有没有见到过幽灵客栈的信?」

  乡邮员显然吃了一惊,立刻点了点头说:「是的,在最近十几天,我每天都
从荒村的邮筒里开到一封信,信封上的寄件人地址是幽灵客栈,而收件人地址是
上海」。「今天有没有信?」

  「不,从昨天开始就没有了。」乡邮员摇了摇头,倒吸一口冷气说:「不过,
我真没想到会有人从幽灵客栈寄信,第一次拿到那封信的时候,我心里确实感到
很害怕,生怕自己被沾上什么晦气。」

  「能带我去幽灵客栈看一看吗?」乡邮员犹豫了片刻之后,同意了叶萧的请
求。

  乡邮员推着自行车走出了邮局,让叶萧坐上了自行车的书包架。尽管叶萧带
的行李不多,但那感觉还是很奇怪,他已经许多年没上过自行车后座了。

  「小心了。」乡邮员吆喝了一声,便飞快地踩动踏板,自行车一下子就「窜」
了出去。几分钟的工夫,他们就骑出了西冷镇,来到了乡间的小路上。

  叶萧小心地坐在自行车后面,乡邮员的车骑得让他心惊肉跳,但终究还是有
惊无险。几十分钟后,他们就经过了荒村,叶萧注意到了村口的那个绿色邮筒。

  然后就是一段起伏的山路,叶萧不得不佩服乡邮员的骑车技术,后面坐着一
个人,居然还骑得如此飞快。

  在乡邮员吃力地骑上一个高坡后,叶萧遥遥地望见了大海。现在是下午三点,
天空中布满了云朵,远方黑色的大海让人心情压抑。

  终于,他看到幽灵客栈了。

  那栋黑色的古老建筑物,孤独地矗立在荒凉的海边,给人的感觉是阴郁、沉
闷、绝望———正与周旋寄给他那张照片里的一样。

  乡邮员始终保持着沉默,尤其是见到幽灵客栈以后,更是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了。在距离客栈几十米的地方,他终于把自行车停了下来。

  叶萧从后座上跳下来,轻声地说:「非常感谢。」

  「今天你要住在这里?」「我不知道。」

  乡邮员摇了摇头,蹬着踏板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此刻,叶萧一个人站在客栈的大门前,看着这栋在周旋信中描述的建筑,忽
然间感到不寒而栗———用周旋最后的话来说,这里就是「幽灵之家」。而他现
在就要闯入这幽灵之家。

  深呼吸了一口气后,叶萧用拳头敲了敲客栈的大门。然后,他在门口等了半
分钟,心里七上八下的。

  忽然,那两扇门被打开了,一张丑陋无比的脸探了出来。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叶萧还是被吓了一跳。周旋说得没错,这张脸给
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

  「你叫阿昌,是吗?」

  阿昌显然感到了意外,他怔怔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把叶萧放进来了。

  幽灵客栈的大堂,就和周旋的信中所描述的一样。叶萧特意看了看墙上的那
三张照片,果然如此。还有墙下的柜子,放着一台老式的电唱机。他回过头来,
看到阿昌依然警觉地盯着他。

  叶萧挤出了一丝不自然的微笑,轻声地问道:「阿昌,你认识周旋这个人吗?」

  阿昌张大了嘴巴,似乎被叶萧吓到了,连着后退了几步,紧紧地靠在柜台上。
叶萧立刻从包里拿出了纸和笔,交到了阿昌的手中说:「我知道你不会说话,但
你可以听到,也可以写下来。」

  哑吧阿昌的手在颤抖着,许久才拿起了那支笔,他看着叶萧的眼睛,终于在
纸上写下了几个字:「我认识周旋。」

  叶萧点了点头说:「很好,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阿昌缓缓地写道:「不,我不知道。」「他已不在幽灵客栈了吗?」阿昌看
着叶萧的眼睛,他并没有写字,而是怔怔地点了点头。

  叶萧的心里又紧张了起来,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总觉得这里散发着一股特
别的味道。忽然,叶萧抛开了阿昌,自己跑上了楼梯。

  他飞快地来到了二楼的走廊,只见到一层薄薄的灰尘扬起,没有一丝人气的
感觉。叶萧记得周旋在信里说,他住在二楼13号房。于是,叶萧很快就找到了
那个房号,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一看,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的,除了床和写字台
以外什么都没有。

  但周旋信里说得没错,从这里的窗台上可以望到大海。叶萧低下头仔细地检
查了一遍,也包括写字台的抽屉,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忽然,叶萧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他立刻冲出了13号房,打开了走廊
边的每一个房间,但每一间房里都是空空荡荡的,看不出有任何人居住的迹象。

  他摇了摇头,又匆匆地跑上了三楼。但这里和二楼一样,叶萧找遍了所有的
房间,都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看起来都已经空关了许多年了。

  叶萧又找到了后面那道狭窄的楼梯,他沿着迷宫般的走廊穿行着,那感觉仿
佛是走在古墓的墓道里。好一会儿他才冲出了走廊,又回到了底楼的大堂里,阿
昌依然在柜台前站着。

  叶萧跑到阿昌跟前,颤抖着问道:「怎么回事?他们都死了吗?」

  这回阿昌拿起了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那周旋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但阿昌还是摇了摇头。

  叶萧有些绝望了,他后退了几步,看了看时间已是下午四点了。如果现在不
走的话,那就要留在幽灵客栈过夜了,一想到和这个「卡西莫多」式的哑吧住在
同一栋房子里,就会让人不寒而栗。

  不,绝对不能在这里过夜,否则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周旋已经是前车之
鉴了,叶萧行事一向谨慎,既然什么都没有找到,他绝不会冒险留下的。

  叶萧匆匆地向阿昌告辞了,跑出了幽灵客栈。

  跑出客栈的大门,他终于大口地呼吸了起来,刚才在里面的感觉让人窒息。
叶萧想如果在这客栈里住久了,就算是正常人也会变成精神病的。

  在荒凉的原野上缓缓地走着,叶萧忽然想去看看海滨,是否真如周旋描述的
那样。

  于是,他向海边的悬崖跑去,这里遍布着高高的岩石和悬崖,他无法分辨到
底哪一个是最后出事的地方。终于,他抵达了那片小海湾。

  叶萧眯起眼睛向大海望去,只见两边的悬崖高耸,海里布满了黑色的暗礁,
再加上远方阴沉的海平线,整个海湾很容易让人产生死亡的幻想。

  在周旋的信里,水月就是在这里出事的。他的眼前仿佛浮现起了周旋和水月
的样子,周旋也是从这里把水月(还是兰若?)捞上来的吗?

  忽然,叶萧感到身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猛地转过头来,看到了山坡上密
密麻麻的坟墓。

  他一下子被震住了,快步地跑上了山坡,来到了可怕的坟场之中。眼前不计
其数的坟墓,给他以巨大的视觉冲击,心底自然而然地升起了一阵恐惧,他知道
这是人的一种本能,对死亡本能地恐惧。

  叶萧缓缓地向坟场的深处走去。终于,他找到了那棵惟一的枯树——在树下
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

  这是兰若的墓。她还躺在里面吗?

  叶萧不禁深呼吸了一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取出了一束白色的兰花,
这是他在离开上海前特地买的。花里还有一股淡淡的芬芳,叶萧把它放到鼻子前
闻了闻,然后将花放到了兰若的墓上。

  他在墓前呆呆地站了好几分钟,心里似乎安静了许多。此时此刻,他并没有
感到任何的恐惧,只是对岁月的哀伤和惋惜。

  终于,叶萧摇了摇头,匆匆离开了这里。

  刚走出几百米后,叶萧就看到了那座最高的山峰,他想起了周旋在信里对它
的描述。当他站在下面仰望上去,忽然感到了一阵奇怪的晕眩。叶萧观察了片刻,
终于找到了那条上山的小径,趁着时间还来得及,他快速地爬了上去。

  叶萧本来就喜欢登山,这样的山峰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
山顶。果然,山顶的景色豁然开朗,四周的山峦和大海一览无余。在山顶的平地
上,有一间古庙孤独地坐落着。

  这座庙是破得可以了,也许真的是某朝某代留下来的古建筑。他快步走到了
庙门前,见到了门上的匾额——「子夜殿」。

  从周旋的信里,还有周寒潮对他述说的往事中,叶萧已经知道了这座庙的故
事。现在真的面对它时,不禁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他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庙门,只见里面一片残破的景象,随着他脚步的闯入,
地上扬起了一阵厚厚的灰尘。

  然而,当叶萧的目光投向神龛时,却发现那上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破旧
的案台。

  肉身像呢?叶萧一下子呆住了。可是,周旋的信里不是说,在子夜殿里有一
尊肉身像吗?九十多年前,那个叫子夜的女戏子香消玉殒之后,被一位德国医生
做了防腐处理,成为了肉身像供在了神龛上。而且,周寒潮在医院里,也说自己
曾看到过子夜殿里的肉身。

  他又环视了古庙内部一圈,不要提肉身像了,就连木头雕像都没有发现。眼
前的神龛上空空如也,仿佛它供奉的只是一团空气,或者,一个看不见的幽灵。

  难道神龛上的肉身像自己跑了?当他想到这里,便又毛骨悚然了起来。

  叶萧不能再呆下去了,否则自己会变成精神病的。在离开子夜殿之前,他最
后看了神龛前的案台一眼——据说,当年兰若就是在这里被捡到的。

  突然,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女婴的哭声,那可怕的声音仿佛并没有通过耳朵,
而是直接进入了大脑里。

  最近叶萧总是发生幻听,但这一回却让他恐惧到了极点。

  他急匆匆地跑出了古庙,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沿着来时的山路跑了下去。

  当萧回到山脚下的时候,开始大口地喘息起来。

  叶萧在荒村搭上了一辆小货车,不到半个小时就把他带到了西冷镇上。

  到镇上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叶萧随便找了一家小饭馆,草草地解决了晚饭。
然后,他问清楚了派出所的方向,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十分钟后,叶萧找到了西冷镇派出所,却没想到在门口遇到了一个熟人——
他在公安大学读书时的同学,而且还是他的室友。

  更让叶萧想不到的是,他的这位才二十七岁的老同学,现在已是西冷镇派出
所的所长了。

  自从学校毕业以后,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这次相遇自然让两人都唏嘘
了一番。今晚正好是派出所长值夜班,他把叶萧拉到了值班室,泡了两杯当地特
产的茶,要好好地叙一番旧情。但叶萧却没有这个心情,周旋的事让他心里忐忑
不安。要是没有眼下这档子事,他还真想和过去的室友聊个通宵。

  终于,叶萧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把自己所知道的周旋和幽灵客栈的事,
简明扼要地告诉了老同学。

  等他全部说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叶萧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
佛把胸中的郁闷都释放了出来。但是,他注意到老同学的脸色,已经变得异常凝
重,使他的心头又添了一丝不安。

  老同学拧起了眉毛,在沉默了半晌之后,微微颤抖着说:「不可能,绝对不
可能……」「为什么?」

  他深呼吸了一口,沉浸到了回忆之中:「那是三年前的夏天,我刚被调到西
冷镇派出所工作,就接到有人报案,说是幽灵客栈发生了命案。报案人是几个自
助旅游者,这些喜欢冒险的年轻人来到西冷镇上,听说了幽灵客栈的传说,就想
要到客栈里住上几晚,试一试谁的胆量更大。当他们抵达幽灵客栈以后,却发现
底楼大堂里躺着两具年轻女子的尸体。他们都被吓坏了,立刻跑到镇上来报案。」

  「三年前?丁雨天应该还活着。」

  「对,当时确实有一个叫丁雨天的人,在本地工商局注册经营幽灵客栈。本
地人从来不敢靠近那里,住在里面的全是从外地慕名而来的游客。接到报案后,
我们立刻赶到了那里,果然在底楼大堂里发现了那两具女尸。死者都是二十岁左
右的女性,后经核实身份,两人是从杭州来的大学生,一个叫琴然,另一个叫苏
美。」

  叶萧立刻就愣住了:「什么?琴然和苏美三年前就死了?」

  「没错,当时这个案子是我办的。西冷镇附近已经很多年没出过命案了,三
年前幽灵客栈的命案轰动一时,那桩案子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经
过现场的勘察和法医的检验,那个叫琴然的女孩,估计是一头撞到了窗玻璃上,
被玻璃碎片刺破了脑动脉而死。而那个苏美,则是被吊灯砸到了头上,当场颅骨
骨折身亡,两人的死亡时间都不超过十二个小时。当时,面对这样的大案我们都
很紧张,立刻对幽灵客栈进行了搜查。但是,除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哑吧外,我们
没有发现其他人。然后,我们又到附近的山上和海岸去搜索,结果在海面上发现
了两具浮尸,打捞上来以后发现是一男一女。经过身份核实,发现其中那具女尸,
是客栈老板丁雨天的妻子,名字叫秋云;而另一具男尸则是丁雨天的弟弟,名叫
丁雨山。至于他们的死因,经法医检验是溺水身亡。」

  「他们早就死了?」「当然,当初就是我核对了他们的身份,而且还参与了
法医尸检的过程。」

  老同学说话的那种口气,让叶萧不信也得信了,他摇了摇头问:「还发现了
什么?」

  「你听我说下去,就在我们现场勘察的当天,在附近海上作业的渔民们,从
海里救起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并送到了医院。我们得知这一消息以后,立刻
赶去医院查看。可惜的是,那个人虽然被救活了,但已经变成了精神病,什么都
说不清了。但我们发现了他身上的证件,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高凡,而在幽灵客栈
的旅客记录里,正好有这个高凡的名字。」

  「他是一个画家。」「对,后来我们证实了他的身份,并通知了他在上海的
亲戚。经过有关部门的鉴定,确定高凡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从他身上已不可
能得到任何线索,于是我们就把他送回了上海。但我们的搜索还在继续,在海边
的墓地里,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丁雨天的坟墓,从墓碑上的时间来看,正好是案发
的前几天。于是,我们挖开了这座坟墓,结果发现丁雨天的尸体,基本上还没有
腐烂。经过法医的尸检,发现他是被剪刀之类的锐器割断喉咙致死。」

  「还有没有发现其他线索呢?」

  「我们在幽灵客栈的二楼和三楼的客房里,发现了一些住客的私人物品,再
结合客栈的旅客登记簿,基本上确定了案发那天住在客栈里的人。除了老板丁雨
天、秋云夫妇,和老板的弟弟丁雨山之外,还有客栈里的厨师阿昌,也就是在现
场发现的那个哑吧。而外地来的住客总共有六个人,其中有三个来自杭州的女大
学生,她们的名字叫琴然、苏美、水月。」

  「水月?」叶萧忍不住叫出了这个名字。「放心吧,那些名字我永远都不会
记错。虽然,我们一开始就发现了琴然和苏美的尸体,但水月却始终都下落不明,
已经整整三年过去了,到现在她还算是失踪人口。除了三个女大学生外,还有一
对母子,母亲叫清芬,儿子叫小龙,他们也像是空气一样蒸发了,我们只发现了
这对母子留在客房里的行李。至于最后一个人,就是那个画家高凡了,不过他已
经变成了精神病,听说现在还关在上海的一家私立精神病院呢。」

  「这么说来———只有阿昌和高凡两个人幸存了下来?」

  「是的,我们找到了包括丁雨天在内的五具尸体。而水月、清芬、小龙三个
人则失踪了,至今仍下落不明。高凡是精神病人,只有哑吧阿昌是唯一的证人。
幸好他还会写字,我们对他进行了盘问,但是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案发的凌
晨他正在睡觉,听到一阵惨叫声以后,才在大堂里发现了琴然和苏美的尸体,当
时他完全被吓坏了,而客栈里的其他人也一下子消失了。阿昌说自己就一直躲在
厨房里,直到被警察发现。」

  「你们相信他的供词吗?」

  「我相信。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阿昌是凶手,我想不出他有什么作案
动机。如果真的是阿昌干的,他早就该远走高飞了,为何会守在客栈里直到警察
到来?」

  叶萧不禁点了点头:「嗯,你分析得有道理。」

  「后来,我查到了阿昌的身世。他并不是天生的哑吧,他的父母都是县子夜
歌戏团的演员,据说阿昌小时候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在阿昌十岁的时候,曾随
着戏团在幽灵客栈住过一段时间。」

  「子夜歌戏团?」叶萧立刻想起了周寒潮告诉他的往事,「你知道兰若的事
吗?」

  「是的,在深入调查幽灵客栈以后,我从当地老人的口中知道了兰若的事。
当年,还是一个小孩的阿昌,曾经和兰若在同一个戏团里,而且都住在幽灵客栈。
也许,他目睹过兰若遇害的那一幕。」

  「对,阿昌知道兰若长什么样,所以他对水月感到害怕。」

  「在发生了兰若的事情以后,戏团自然是不能再留在幽灵客栈了,只能搬到
了西冷镇上。不久以后,戏团住的房子发生了一场大火,几乎所有的人都被烧死
了,其中也包括阿昌的父母亲。只有十岁的阿昌和一个女演员,奇迹般地从大火
中逃了出来。」

  「幸存的小男孩原来就是他?」老同学点了点头,又给叶萧泡了一杯新茶,
然后继续说下去:「但不幸的是,那个女演员几乎完好无损,而阿昌却在大火中
严重烧伤了,尤其是他那张脸,虽然得到了医生的全力救治,但最后还是破相了,
结果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而且,从此以后他就不会说话了,也许是受到了父母被
烧死的刺激,也可能是喉咙被烟熏坏了。子夜歌戏团也就此消亡了,阿昌成了一
个孤儿,被西冷镇上一个厨师收养长大。阿昌从厨师手中学得了一手好厨艺,但
因为他又丑又哑,再加上那可怜的身世,他被周围所有的人瞧不起。几年前,幽
灵客栈在丁雨天的经营下开张,阿昌就到他那里去做了厨师。」

  叶萧忍不住叹了口气:「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虽然几十年来,阿
昌一直都被人歧视,但他的性格非常温和,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人,后来也就没有
人再欺负他了。总之,他是一个公认的老好人,没人相信他会做出杀人害命的事
情。」

  「那你认为这案子是谁干的?」「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我个人认为,
这桩案子类似于民国元年发生在幽灵客栈的惨案。」

  叶萧立刻想起了信里的内容:「客栈的主人突然发狂,杀死了所有的房客,
然后再自杀?」

  「对,我查过民国元年的卷宗,与这桩案子非常相像。我想,任何人如果长
时间居住在这种环境中,迟早都会发疯的,高凡就是现成的例子。」「你是说秋
云发疯了,然后杀死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又杀死了两个女大学生,又和丁雨山一
起自杀?」

  「这是最大的可能,至于失踪的那三个人,恐怕也早就遭到了毒手,只是尸
体没有被找到而已。」

  「真不可思议,就像斯蒂芬·金原著、库布里克导演的恐怖片《闪灵》。」

  老同学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确实有这种感觉。当时,我被这案子弄得焦
头烂额,连着几个星期寝食难安。它就像噩梦一样,至今还会让我心有余悸。」

  但是,叶萧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不明白,既然这些人早已经死了或失踪
了,周旋又是怎么见到他们的呢?真的难以置信,周旋把这些3年前凶案中的死
者,写进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信中——难道,周旋住在幽灵客栈里的12天,都是
和那些死去的幽灵们生活在一起吗?

  叶萧想到了信里小龙的那些话,那不就是某种暗示吗?住在幽灵客栈里的,
自然全都是幽灵。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居然和幽灵们为伍,而且还把自己和幽
灵间的故事,写成了信寄给他,叶萧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这是真的吗?

  老同学看到叶萧不停地发抖,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

  叶萧急忙抓起杯子喝了口茶,强行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他又和老
同学聊了一会儿,谈起了在公安大学读书的年代,不知不觉就谈到了晚上10点
钟。

  再这么谈下去就要在派出所过夜了,叶萧终于依依不舍地辞别了老同学。他
在镇上找了一家干净点的旅馆,凑和着过了一晚上。

  第二天清晨,叶萧坐上了从西冷镇回上海的长途大巴。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雨,他静静地倚在车窗边,看着西冷镇渐渐消失在青山
中间。此时,他的脑子里又回想了一遍,昨天看到和听到的所有事情。总之,还
是那四个字——不可思议。

  看着雨点打在车窗上,叶萧忽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忽然,
他想起了博尔赫斯,想起了卡夫卡小说里的约瑟夫·K。或许,幽灵客栈就是卡
夫卡笔下的「城堡」,K永远都无法真正进入其中,而叶萧也永远无法知道客栈
的真相。

  幽灵客栈真的存在吗?

  叶萧忽然产生了怀疑,那座孤独地矗立在荒凉海边的老房子,真的就是幽灵
客栈吗?也许,他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里——所有的恐惧只是恐惧者的臆想,留
下的只是世界对人类的嘲讽。

  他不知道周旋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生存和毁灭总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而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当叶萧从沉重的遐想中解脱出来时,注意到了坐在他前排的两个人。虽然看
不到他们的脸,但直觉告诉叶萧——那是一对母子。

  忽然,那个男孩转过头来,正好撞到了叶萧的目光上。12岁男孩的脸苍白
而忧郁,眼睛紧紧地盯着叶萧,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了一样。

  叶萧并没有避开男孩的目光,而是很坦然地面对着他。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
两分钟,直到男孩的母亲回过头来。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显得成熟而有风
韵,只是她的皮肤和男孩一样苍白。

  女人立刻把儿子的头转了过去,轻声地说道:「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这么
盯着别人的眼睛看,这非常不礼貌。」

  然后,女人回过头来,对叶萧尴尬地笑了笑说:「对不起,这孩子总是没礼
貌。」「没关系。」

  叶萧微微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在飞驰的长途大巴中,叶萧渐渐地感到了疲倦,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他梦见了周旋。

  也许实在是太累了,这一觉足足睡了6个小时,等到叶萧醒过来时候,发现
车窗外已不再是青山和田野,而是一大片水泥钢筋构成的森林。

  叶萧这才意识到,大巴已经开进上海市区了。他缓缓吁出了一口气,终于快
到家了。

  忽然,他发现前排座位上的那对母子不见了,此时坐在他前面的是两个老人。
叶萧小心地在车厢里站起来,看了看前后座位上的人们,但并没有发现那对母子
的踪影。

  ——也许他们已经在中途下车了。

  这时候,大巴开进了长途汽车站,人们纷纷拿着行李下车了。叶萧最后一个
走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大巴,注视着挡风玻璃下面的牌子:「上海——西冷镇」

  叶萧轻声地说:「我再也不会去了。」

  雨,又下了起来。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几天来,叶萧把周旋那十二封信全都拿出来,再重新读
上几遍。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感觉,就好像在读一部精彩的惊悚小说。他想到了
一个人———高凡。

  这个人在周旋的信里是一个失意的画家,一直在寻找埋在幽灵客栈地下的金
子,最后却掉到了悬崖底下。但根据叶萧的老同学,也就是西冷镇派出所长的叙
述,这个画家早在三年前就变成了精神病,直到现在还关在上海的精神病院里。

  现在,高凡是叶萧唯一能找到的人。他找到了那家私立精神病院。那家医院
距离市区远了一些。

  叶萧找到了院长,向他出示警官证并说明了来意。满头白发的院长非常配合,
几分钟后,叶萧见到了高凡的主治医生。那是一个神色冷峻的中年男人,在听完
叶萧的话以后,他用沉闷的声音回答:「我姓文。高凡是个很特殊的病人,自从
三年前送到这里来以后,情况非常糟,他存在严重的幻听、幻视,还有妄想。」
「妄想?」

  「对,高凡有典型的环境妄想与被害妄想,他把我们这间精神病院,想象成
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有某个幽灵要杀死他。在深更半夜的时候,他会突然大
叫起来,把周围的病人全都吵醒,他说自己看见了一个穿着戏服的女人,还听到
了子夜歌———这又是典型的幻视和幻听。」

  「总之,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年,他完全生活在自己妄想的世界中。他的病情
在第二年得到了好转,在大部分时候神智也是清醒的。最近一年来,高凡的情况
已经好多了,他已经重新拿起了画笔,医院甚至还给高凡开了一次个人画展。」

  叶萧明白他的意思了:「那高凡的记忆还正常吗?」

  「当然正常,精神病和失忆现象没有必然联系,只要在神智正常的时候,高
凡可以准确地回忆起所有的往事。」

  「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当然可以。」文医生带叶萧走出了办公楼。

  在一间双人病房里,叶萧见到了高凡。

  房间里只有高凡一个人,正静静坐在窗前作画。叶萧能看出那幅画的大致轮
廓,那是一栋孤独的老房子,远处是一片黑色的大海,背景则是阴沉的天空。

  突然,画家把头转了过来,冷冷地注视着叶萧的眼睛。

  文医生说话了:「高凡,这是一位警官,想要和你谈一谈。」

  高凡收起了画笔,微微笑了笑说:「请坐吧。我是个精神病人,而你是个警
察,你能相信我的话吗?」

  「我不知道,但也许对我有帮助。我叫叶萧。」「你就是叶萧?」

  「当然,你不相信吗?」

  高凡问道:「你是为周旋而来的吧?」

  叶萧立刻就呆住了,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心直发麻,难道眼前这个精神病人能
看透别人的内心?他立刻紧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周旋?」

  「因为他就住在这间病房里。」

  「周旋真的住在这里?」  文医生说:「叶警官,你先听我说——我所认
识的周旋是一个27岁的年轻有为的作家,出版过好几本悬念推理类的长篇小说,
他的几本书我都看过,感觉还不错。」

  叶萧立刻打开了自己的包,翻出了自己和周旋的一张合影照片。然后,他把
照片交到了文医生手里,「你看旁边是不是他?」

  「对,就是周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旋是一年前被送来的,当时他患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我就是他的主治
医生。周旋的病因很奇怪,他写了一部四十万字长篇小说,据说是什么后现代的
风格。周旋刚进来的时候,每天都对我说:这部小说是超越任何时代的杰作。但
是,当他把作品送到出版社以后,编辑却说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但是,出版社还
是召集了一大群全国著名的作家、编辑、学者、教授,一起来足足研究了一个月,
最后的评价就是八个字——不知所云,莫名其妙,换句话说就是精神病患者的胡
言乱语。但周旋认为那些人都得了精神分裂症,只有他自己才是正常的。他还觉
得自己的作品写得实在太好了,所以才遭到了别人的嫉妒。他觉得他的这部小说
足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决定』用诺贝尔文学奖金办一个文学研究所,并以
周旋的名字设立推理小说和恐怖小说的奖学金,资助全球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新
人。」

  「真难以置信。」

  文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当我提出要看他的那部『杰作』时,他却说因为
电脑死机,而把原稿弄丢了。就这样,周旋演变成了典型的被害妄想狂,一方面
沉浸在自己的小说构思之中,另一方面觉得文学圈子都在嫉妒他,要把他置之死
地而后快。不过,两个月前他的病情似乎又有所好转了,基本上已经不再提那部
『杰作』的事了,也停止了那些可怕的妄想。周旋告诉我他的病已经好了,他说
他正在构思一部全新的惊悚小说,非常渴望出去看一看,收集一些创作的灵感和
素材。」

  「你把他给放出去了?」

  「不,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有病,但实际上是很难根除的。我一
度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同意放他出去,我决定再观察他半年左右再说。但是,
我没想到周旋已经等不及了,在40天前的一个夜晚,他偷偷地逃出了精神病院,
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高凡笑了起来:「其实,周旋是个不错的人,他总是在不停地构思小说,他
那脑袋里不断地冒出各种奇思异想,他把那些构思和灵感告诉我,让我不得不佩
服他的天才。」

  「高凡,你还记得幽灵客栈吗?」高凡又恢复了平静和自信:「3年前,我
的爷爷在临死前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在幽灵客栈的地下埋着一笔金子。当时我查
了一些资料,确信了我爷爷的遗言,于是我找到了西冷镇,住到了幽灵客栈里面。」

  「当时客栈里住了多少人?」

  「客栈的老板丁雨天,他的弟弟丁雨山,还有老板娘秋云,还有一个难看的
哑巴叫阿昌。客栈里还住着三个度暑假的女大学生:水月、琴然、苏美。另外就
是一对母子,母亲叫清芬,儿子叫小龙。我住进去以后,在白天装模作样地画画,
到了半夜就在客栈里寻找金子。然而,我刚到幽灵客栈没几天,就被那个叫清芬
的少妇吸引住了,虽然她已经三十多岁了,而且还带着一个儿子,但她身上却散
发着一股成熟的魅力,让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她一开始当然是拒绝了我。她
的丈夫早就死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实在是很不容易。其实,她的内心是非常渴
望男人的,在故作矜持的表面下,隐藏着的是一颗不安分的心。我为了得到她的
心,每天画一幅水彩画送给她。经过一个月的努力,我终于得到了清芬,经常在
深夜与她幽会。」

  叶萧说:「你认识田园吗?」

  「我当然不会忘记她。在我来到幽灵客栈一个月后,田园也来到了客栈,她
是一个年轻的戏曲演员,身上也有着一股特别的魅力。她也似乎在客栈里寻找着
什么,我曾经问过她,但她始终守口如瓶。不过,有一次我偶然地发现,她与客
栈老板丁雨天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系。同时,我也看出了秋云对她的嫉妒。」

  叶萧继续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有一天晚上,田园找到了我,她要我陪她去一次海边墓地。她答应给
我1000块钱,而且我的心肠又很软,禁不起漂亮女人的诱惑,就跟着她去了
墓地。她还让我带上铁铲。田园把我领到了一棵枯树底下,那里有一座没有墓碑
的孤坟,她要我把坟墓挖开来。我把那座墓挖开来了,但墓里并没有任何的尸体,
只有一个木头盒子。我发现当时田园的面色苍白,她显然对木匣的发现没有心理
准备。她捧着木匣离开了坟场,回到客栈后给了我1000块钱。第二天,清芬
说她做了一个恶梦,她感到客栈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小龙偷偷地告诉她妈妈,说
客栈里有鬼。这时候,我发现水月独自一人住到了另一间客房,而且琴然和苏美
也不再和她说话了,就像见到瘟疫似地躲着她。我偷偷地问琴然为什么,她却说
真正的水月已经死掉了,那个长得和水月一模一样的人,其实是一个早已经死去
了的幽灵——」

  文医生打断了高凡的话:「这又是典型的被害妄想。或许,琴然和苏美当时
已经患上精神分裂症了,她们产生了妄想和幻觉,认为自己的身边存在一个幽灵,
这个幽灵已经占据了水月的躯壳,要把她们都给杀死。」

  「此后接连几天,我都在做同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了埋在客栈地下的金子。
终于在一天半夜,我按照梦中的指示,找到了客栈底楼一个废弃的小房间。我在
那里掘地三尺,但挖出的并不是黄金,而是一具死人的骷髅。那天,田园悄悄地
离开了客栈,我想她一定把木匣也带走了吧。更糟糕的是,小龙已经发现我和清
芬之间的关系了,他对我产生了强烈的仇恨,终于在一个夜晚出走了。清芬非常
痛苦,这个沉重的打击让她完全疯了,在一个台风肆虐的深夜,她跑出了客栈,
从此以后我再也找不到她。」

  高凡痛苦地回忆道:「清芬和小龙失踪以后,我的精神差不多也崩溃了。那
时候我才发现丁雨天已经死了,秋云承认自己杀死了丈夫,而丁雨山居然对兄长
的死毫无反应,我猜他早就和秋云窜通好了,他们合谋要把幽灵客栈弄到手。他
们胁迫着我把丁雨天的尸体埋到了墓地中,并且还弄了一块墓碑。当我们回到客
栈以后,却发现琴然和苏美都倒在了血泊中,而水月则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在
天蒙蒙亮的时候,水月逃出了客栈。我、丁雨山,还有秋云,我们3个人在后面
紧追不舍。她慌不择路地跑到了海边的悬崖上,正好被我们追到了。当时我和秋
云、丁雨山都疯了,我们把水月想象成了幽灵,对柔弱的她拳打脚踢,眼看她就
要支撑不住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丁雨山突然被推下了悬崖,我惊慌失措
地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丑陋无比的脸。就是那个哑巴。我没想到阿昌会把丁雨
山推下悬崖,更没想到他接下来抓住了我。我被他活生生地扔下了悬崖!」

  「天哪,原来那个人就是他!」叶萧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他想起了周旋的
最后一封信,原来那个黑影指的就是阿昌。

  高凡心有余悸地说:「那种急速坠落实在是太恐怖了。在落水的一刹那,我
仿佛进入了地狱,那确实是一种死亡体验——无论你的意志有多坚强,在那种情
况下肯定会精神分裂的。接下来,我的意识就渐渐地模糊了,就好像沉入了海底
一样。」

  文医生又插话了:「这是精神分裂后的大脑深度昏迷。」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是被渔
民们从海里救上来的,至于秋云和丁雨山,他们的尸体都在海里被发现了。但水
月却不知所踪了。已经3年过去了,你可以看得出,我现在好了许多,这完全是
文医生的功劳,我很感激他。」

  叶萧听高凡讲述3年前他在幽灵客栈的经历,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一幕幕场景。

  高凡重新说话:「除了你们以外,这些事情我只告诉过一个人,他就是周旋。」
「全都告诉他了?」

  「对,我在幽灵客栈所有的经历,我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旋。在知道了
幽灵客栈的故事后,周旋显得非常兴奋,他决定写一部中国最好的惊悚小说,书
名就叫做《幽灵客栈》。」

  文医生摇了摇头说:「看来周旋仍然处于妄想之中。」

  「不,那不是妄想,他已经把《幽灵客栈》写出来了。」

  此时此刻,叶萧已经明白了,周旋从幽灵客栈寄给他的十二封信,其实就是
一部长篇惊悚小说。

  高凡继续说道:「周旋对我谈过他的构思,他说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叶萧,是
一名警官。他说他要找到叶萧,让叶萧也成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更准确地说,
就是让叶萧成为故事的目击者和叙述者,从一个警官的视角出发,使这部小说自
然地衍生开来。他说这就是小说的生命力,一部杰出的小说,必须是我们生活的
一部分。」

  叶萧终于明白了,他无奈地说:「是的,周旋已经做到了,他让我成了小说
中的一部分,也让小说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周旋还对我说:既然要写《幽灵客栈》这部小说,就必须要到幽灵客栈去
看一看,甚至就住在幽灵客栈里。不过,他说他首先要找到的人是田园,只有得
到那只木匣,才能够揭开幽灵客栈的秘密。当他得到木匣以后,接下来要找的人
就是你叶警官了,他会编造一个与田园奇遇的神秘故事,充分吸引你的注意力。
尽管他知道幽灵客栈在哪里,但他会请你帮忙,为了把你给卷到这件事里去。」

  忽然,文医生点了点头说:「所以,周旋向我提出了出院的请求。」

  「对,可我没想到周旋居然会逃跑。」

  高凡沉默了下来,他呆呆地凝视着天花板许久,神色变得怪异了起来:「我
猜——现在他正和兰若在一起。」「你怎么知道兰若的?」

  叶萧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文医生也警觉地说:「高凡,你已经累了,先休
息一下吧。」

  「不……不……我已经感觉到了——」「感觉到什么?」

  突然,高凡伸出了两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叶萧的衣领,露出一双骇人
的目光。他用可怕的气声对着叶萧的耳边说:「兰若已经复活了!」「你疯了!」
叶萧叫起来。

  文医生立刻冲了上来,经过他们两个人的努力,叶萧终于从高凡手中挣脱了
出来。他们立刻跑出了病房,然后锁好了房门,只听到房间里传来高凡的笑声,
令人毛骨悚然。

  叶萧惊魂未定地对文医生说:「怎么,他又犯病了?」

  「没办法,这种事谁都无法预料,高凡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妄想了,至少在白
天是这样。」

  「那你认为———高凡发病前说的那一大段故事也是妄想吗?」

  「不,我认为那是真实的。除了一种特殊的幻想性谎言患者以外,绝大多数
的精神病人不会故意骗人的,尤其是高凡那样的病例。」

  叶萧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周旋:「文医生,你认为周旋是否还有病呢?」

  「在没有对他进行新的精神鉴定前,谁都不敢下结论。不过,就算真的患有
精神病,周旋依然可以正常地写小说。事实上有的病人思维非常清晰,其行为方
式和日常生活也都很正常,有的人甚至还有严密的逻辑思维,能够细心而长远地
策划某些事情。」

  「也许是吧,我现在才明白,从一开始,我就掉进了周旋的陷阱里。」叶萧
叹了口气,发现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他可不想在精神病院里过夜,「再见,文
医生。」

  放下电话后,叶萧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声,心里默默地说:「周旋,你总算
如愿以偿了。」

  然后,叶萧打开了电脑里的文件,整部长篇小说呈现在了他面前———《幽
灵客栈》总共分为三部,第一部是叶萧自己写的:叙述了周旋与田园的那段奇遇,
还有那只木匣的来历。其实叶萧很清楚,这都是周旋精心编造的谎言,是用来吊
起他和读者们胃口的。惟一真实的就是田园的死,尽管她的死纯粹是个意外,但
却给小说添加了某些不可知的因素。

  第二部是整篇小说最重要的,占据的篇幅也最大,主要由周旋的十二封信组
成——更准确地说,它本身就是一部书信体小说,基本上取材于高凡在精神病院
里的回忆。为了使小说具有震撼人心的真实感,周旋带着那只木匣,孤身一人来
到幽灵客栈,与哑吧阿昌一起度过了十几天。而小说里出现的大部分人物,都来
自于高凡对三年前幽灵客栈的回忆,周旋就根据这些已经死亡或失踪的人物们,
虚构出了一个可怕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却变成了作者周旋自己。是的,
周旋在信中所描述的一切,只不过一出虚构的戏,叶萧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这
出戏的观众和参与者。

  至于第十二封信的最后,也是整部小说最令人恐惧和疑惑之处——悬崖上出
现的神秘黑影。现在叶萧已经知道了,那个人就是哑吧阿昌。

  但阿昌为什么这么做呢?惟一的可能性是:水月确实长得和兰若一模一样—
—阿昌小时候住在子夜歌戏团里,他一定对兰若的样子有深刻的印象,更有可能
目睹了兰若的死。不久后的大火烧死了阿昌的亲人,使他成为了丑陋的哑吧,兰
若成了阿昌心底永远的痛苦。所以,在秋云、丁雨山、高凡追打水月时,阿昌也
一定悄悄地跟在后面。当阿昌追到了悬崖上,看到水月被他们殴打的那一幕,立
刻想起了痛苦的往事。于是,他变得怒不可遏,冲上去把秋云他们推下了悬崖,
在最后一刻救了水月的命。但是,周旋为什么没在信里说透呢?也许他担心这会
给阿昌带来麻烦。

  虽然,叶萧已经把这件事通知了西冷镇警方,但他知道这不会有多少用。因
为,所有这些都来源于高凡的回忆,只要高凡的精神病还没有痊愈,那么这些话
在法律上就不能被采信。

  除了周旋的信以外,第二部里还穿插了一些叶萧自己写的内容———他对于
小曼的回忆,还有周旋的父亲在医院里的回忆———关于周寒潮与兰若之间的故
事,恐怕周旋自己并不知晓。但叶萧至今仍弄不明白的是,周旋在小说里是有过
暗示的。比如,当水月被周旋从海里救上来以后,她说自己什么都忘记了,惟一
记得的是他的眼睛———那分明是兰若对于周寒潮的记忆,因为周旋继承了父亲
的外貌,所以很容易就被兰若误认为是周寒潮。小说写到这里的时候,幻想与现
实重叠到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哪些是虚构,哪些是生活了?没错,一部杰出的小
说,必须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幽灵客栈》的第三部,全都是叶萧亲身经历的。他在西冷镇和精神病院的
所见所闻,构成了全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忽然,叶萧又想起了什么,他立刻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照片。这是周旋附在
第二封信里寄来的,照片拍的是海边的悬崖,在远处悬崖的顶端,站着一个女子
孤独的身影———她是谁?

  除了一直守在客栈里的阿昌以外,周旋信中的那些人早已不存在了。那么,
这个悬崖上的女子又是谁呢?

  叶萧忽然苦笑了一下。其实,生活和小说一样,总是会留下某些难解的谜。
至于谜底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终于,他把鼠标移到了整部小说的结尾———现在唯独只缺少的就是全书的
尾声……

  十天以后。

  天气已渐渐地凉了,窗外飘起了绵绵的秋雨。

  几分钟前,叶萧接到出版社的电话,告诉他《幽灵客栈》已经在书店上架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书的「尾声」终究还是没有写出来。他忽然有些后悔,
如果能抢在三审之前,也许时间还来得及。

  虽然书已经出版了,但叶萧还是感到稍许的遗憾,心里有一种失落感,看着
窗外阴郁的秋雨,不断地问自己:尘埃落定了吗?

  突然,门铃响了。

  他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然后自嘲地摇了摇头,最近他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
叶萧缓缓地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叶萧怔了一下,满脸疑惑地问道:「你找谁?」

  她非常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请问这里是叶萧警官的家吗?」

  「我就是。」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我来给你送一样东西。」

  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把她让了进来。她看起来非常
年轻,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就像安妮宝贝小说里写的那样,她穿着一身白色的
棉布裙子。不过,最吸引人的是她的眼睛,在眉眼之间隐含着一种特别的韵味,
就如一潭清澈的泉水般柔和,给叶萧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房间里异常地寂静,只听到雨点稀疏地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叶萧注意到了
女孩手中的旅行包,于是有些尴尬地说:「快请坐吧。」

  「谢谢。」她轻柔地坐了下来,先环视了房间一圈,然后略显疲惫地说:
「我刚从云南飞过来。」

  最近我在丽江认识了一个朋友,他托我把一样东西带给你。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抿了抿嘴唇,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周旋。」

  「真的是他——」其实,刚才叶萧已经有些预感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
地问:「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几个星期前,在丽江城里的一个小旅馆,我很偶然地认识了周旋。」她忽
然低下了头,微微笑了笑说:「当时他盯着我的眼睛看,让我很不好意思,就这
样我们认识了。他说他是一个作家,在全国各地旅行写作。不知道为什么,他始
终都跟着我,陪我一起去了玉龙雪山、迪庆高原,还有传说中的香格里拉。」

  「我想他是喜欢上你了。」

  她似乎有些腼腆,侧过脸说:「我不知道,但我至少可以和他做普通朋友。」

  「周旋现在还好吗?」

  「他很好,他还说他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很快就要出版上市了。」

  叶萧苦笑了一下:「没错。」  「对了,我差点把正事忘了,这次我正好
到上海来办事,顺便把东西捎给你。」

  她把旅行包放到了桌子上,幽幽地说:「你自己打开吧。」

  叶萧盯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他转过头看了看窗外,绵绵的秋雨似乎永
无止尽。终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包——木匣!

  没错,叶萧永远都不会忘记它。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天,周旋也是带着这个木
匣,找到了久违的叶萧,而且放在同一张桌子上。

  尽管在陌生女孩的面前,叶萧竭力要表现出警官应有的镇定,但现在终于忍
不住颤抖了起来。他缓缓地伸出手,抚摸着木匣的表面。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
那种触电般的感觉,他的手指触摸着木匣表面时,只感到一种时间的沧桑。

  木匣里面装着什么?

  是一套戏服?还是周旋的第十三封信?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叶萧实在无法想象下去了。

  窗外连绵的雨声,让他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叶萧的手在木匣盖子上碰了几下
——现在就把木匣打开,还是让它永远锁着?

  颤抖了几秒钟后,他还是打开了幽灵客栈的木匣。木匣里是一张信纸。信纸
上写着一行字——「这就是尾声」。

  叶萧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周旋的笔迹。

  忽然,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盯着那女孩的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用磁石般的声音吐出了两个字——

  「水月。」

               (全文完)


     ==================================================

  又一部蔡骏力作奉献给大家,黑色的大海,海边的坟地与破败孤独的幽灵客
栈,这一切正如作者所希望的,成就出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的浓彩油画。以书信
体的方式来讲述故事,也为本文增色不少,每一封来信都让人害怕但又充满期待。
文字虽不是很华丽,但这样读来感觉更真实。

[ 本帖最后由 無妄 于 2010-8-15 02:1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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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luck 金币 +16 不管你是否接受 红包敬上! 2010-8-13 18:38

点此感谢支持作者!本贴共获得感谢 X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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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的小说。
可以改编成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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